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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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皮的光膊上出了一陣汗,對于旗手老俞的話簡直想不出一點頭緒。

     丁……零零,丁……零零,站長室中電話又奏它的曲調了。

    從人堆裡,旗手匆匆地跑進屋子去。

    小皮滿不在乎地又燃上一枝香煙,側着頭看站台上那些兵士。

    他們聽見電話的鈴聲都停了腳步,把步槍從肩頭取下,握在手中。

     雖然這幾天的上下列車次數減少,而且C、T鐵道已經分拆成兩大段,應該每個車站上的事務清閑了,可是自站長以及電報生,甚至旗手都是飲食起眠沒有一定的時間。

    原因是來回的兵車太多,而且上下站因為報告消息,與無定時的列車行止,都随時有電報、電話,有時電線壞了,更引起站中人員與駐軍的恐慌。

    最令他們耽心的是敵人的别動隊不時出沒,鄉間的土匪乘時而動。

    這小小的車站原是兩個縣分交界之處,雖然也有一列車,——約摸有一營的兵士駐紮在綠林邊的軌道上,而恐懼的心理卻使人人不安。

     兩天以前,敵方的别動隊攻破了一個縣城,經過幾處大村鎮,所以想逃難到T市去的分外加多。

     然而他們所希望按時而行的大動物卻弄得十分跛腳,一天會沒有一次客車。

     突然,電話再響,站内外都變成緊張驚擾的狀态,步槍的推進機拍拍地響着,呶呶的老少的雜談中夾雜着小兒的啼音。

     小皮看看站台上灰衣的兄弟們越聚越多,沒有他的地方。

    便回身又擠進站内。

     幾乎沒有穿号衣的了,可也沒有赤了肩膊的。

    婦女們也是如此,雖不見絲綢的衣裙,卻也沒有五顔六色綻補的樣式。

    顯見得這些呆子都是差不多的人家。

    小皮正在估量着。

    身旁一位戴着玳瑁框圓眼鏡的中年人向小皮盯一下,便急切地問:“火車快到了吧?不是又有電話來嗎?” 急劇的表情與言語的爽利,在這紛擾的人群裡仍然要保持住不十分恐慌的态度,更從他的對襟、琺琅鈕的白夏布小衫與斜紋布洋式褲子上,小皮便認明這是屬于上流人的人物了。

     “貴處?……你……也是逃難?”小皮先不回答他的急問。

     “我……我是某某鎮的分部幹事,現在沒法,帶了公事到T市去。

    ……”他說來,不是得意,卻也不以為屈辱。

    仿佛對于這個勞工很有同情。

     “噢!某某鎮,不是昨天被跛子李的别動隊占了麼?你先生出來的……?”小皮在這位幹事面前,說的頗無條理。

     “就是,我跑了一夜,六十裡,幸而我還學過兵式操。

    ”他也把話岔出去,似乎明白了這位紅帽勞工跟他一樣不曉得站裡的事情。

     “啊啊!聽說黨部的人都會操法,真的嗎?” 白洋服褲的幹事笑一笑。

     但是小皮很不知趣,像求解答問題的學生不餍足地追問:“你先生,……部,還要跑?聽說S軍不是也講三民主義麼?為什麼要走?……” 分部幹事向這位小工頭皺皺眉頭,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公事到T市去……的?知道麼?”這顯然是不叫他再往下問了,小皮到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話有點模糊,使這位幹事不甚合意。

    他們談話時,站裡那些立的、坐的、擠動的頭都向這邊盡着瞧。

     “是啊,……先生,你要當心!聽說昨天上一站被土匪隊的王大個子,把烏縣的縣長同委員們一大堆诓下去,現在還不知下落。

    嗳嗳!這年頭幹什麼也不好。

    ”他在引用前文,以為這是善良的勸告;然而幹事聽來更将眉毛皺緊,從鼻孔嗤出一點微音來,把頭側向站長室的出入口去。

    他的白小衫有點微顫。

     小皮滿身汗,好容易塞到站長室門口,卻看見靠站台東窗下那位幹事正在局促地把西服褲立着脫下,露出僅達膝部的白短褲。

     把緊貼在門上的人叢慢慢推動,仍然是挾了小旗的旗手,滿頭上流出熱汗,随着一位金絲眼鏡的司事走出。

     即時有一張墨筆寫的小布告從司事手中貼到布告牌上去。

    旗手便向小皮立處擠來。

     能認得幾個字的人便蜂擁到白紙布告前面,聽見陸續念出的聲音是: 四點鐘到專車一列,盡載由上站登車××僑民,到站停三分鐘,所有中國人民不得登車,俟下列客車到時方能售票。

     此布。

     識字的老年人念完這段布告後,低下頭歎一口氣。

    青年人,似是鄉村的學生與店夥,隻是咕哝兩句聽不清的話。

    自然又惹起大家一陣談論。

    全是慨歎的、懊喪的、無可如何的失望、豔羨的口音與顔色。

    他們覺得應該安分聽命,等待吞噬他們的大動物到來而已。

    他們早已在困乏的征服之中,還沒有健全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