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陽曦”

關燈
腰都沒有。

    一定是入夥不久。

    ’及至法如戰戰地跳出棺外,那東西便翻進去;還讓法如給他将棺蓋扣緊,用粗皮手指攝攝嘴唇。

    說也可憐,連話都吓得不能說。

    ”法靜照例的皺皺眉頭。

     “不出來投誠,便是該死東西。

    ”鄉董的裁判。

     “話是這麼說,在佛家看來也算作可憐了呀!”和尚曳長口調像宣揚佛号。

     “這個賊捉到沒有?” “那樣東西哪能逃走,後來還沒得好死,用木頭架起,懸崖上燒死的就是這一個。

    唉!他還有一支盒子槍呢。

    裝着十個子彈,一個也沒放出。

    他跑到大殿時把槍送給那個老長工,求指引他一條生路。

    ” “哈哈,生路就在棺材裡。

    妙極!妙極!這廟裡的老長工真有些識見。

    ”縣視學大笑。

     “一應一報,那老長工得了槍獻給鄉團,獲了賞賜,後來發見那東西。

    ” “怎麼,老長工說破了吧?”主人的侄子再問一句。

     “不曉得詳細。

    可是一槍刺從棺裡把他挑出來的!……” “一共十個,在睡夢裡打死的有一半,在土堡上打下來的四個,活捉了兩個,那白木棺中的東西便在數。

    鄉團對于這場戰事大獲全勝。

    教員先生自從跑下山報得頭功之後,沒敢再上去。

    ” “燒死的兩個,那個不知道是怎麼捉的,但一樣都上了大刑,身體不用說受了刀傷,聽說點火的時候都半死了。

    松柴多容易起火頭,山下幾裡地這天都聞得到屍氣。

    我去搬法如時,看那一堆木灰;一架焦黑的骨架還不到二尺長,彎在地上,面目早分不清。

    卻也怪!隻剩下兩排又黃又大的牙齒,仿佛咧嘴大笑。

    ……山上經過這一次大戰,屋子有燒掉的,神像有許多受了災,老住持三個月沒敢上山,學堂不用提是散了,卻沒跑一個土匪,天數!天數!”法靜用悲歎口語結束這段且叙且議的長文。

     “善惡到頭的話一些不錯,那躲在棺材裡的小子……所以,神差鬼使般受天刑。

    ”鄉董翹動短胡,引用着經典成語,還在發大議論。

     “啊!……任翁之言,确有所見。

    再照新道理講,便見所謂遺傳學的講究。

    甚至于這東西的祖上也曾作過強盜,因此,這點強盜骨血會使他仍化在火灰裡吧!”真是有學問的縣視學,每加評論,在座的人便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這時,我看那兩位穿了粗夏布大衫的鄉老互相呆看,沒敢發言,也許他們不懂這些舊經典與新學問的談話,但,他們卻隻用驚奇的目光瞅着那口角下垂、滿臉酒肉氣的和尚。

     在緊張的好奇心滿足之後,各個人的胃腸又自然向精好食品作繼續的要求。

    “三元”、“八馬”、“十全富貴”的聲音如同上了戰場。

     于是那場慘淡景象與種種話早消滅于紅炖豬蹄的味道中了。

     或者是大廳上十分涼爽,在赤日當空的正午,我卻感到有點清冷。

     飯後滿院子與廊下全是團扇與大折扇的搖動,老主人仍然穿了新馬褂微笑着出來打招呼。

    一陣應酬與道謝話,代替了方才口舌咀嚼的聲音。

    但那兩批客人,雖不在吃飯的時間,他們立着,談笑着,也自然分作兩起;聰明周到的主人邁着方步絕不奇異地向兩面招待。

    每個來客的面貌都很愉快。

     大廳中有些仆役正在收拾殘肴,桌下幾隻花狗互相争着人口中吐落的肉骨。

    我在外邊受不了他們的聒噪,便獨自踱進大廳東邊的耳房。

    由刻花木門穿過去,擺在精巧書架上有幾十部線裝書。

    古色古香的外表,仿佛表示主人的清高。

    我順便看看那些白绫書簽:多是《十三經注疏》、《朱子大全》……左側卻有一部《水經注》,我打開第三本,正找到現在屬于這省分的幾條大水。

    翻到近處的山水,很有興緻地盡看本文,一頁頁往下揭去。

    忽然看到一段是:“水有二源,西源出奕山,亦曰章日山,山勢高峻,隔絕陽曦”這一行,我呆一呆,重新将文字記下,把書套在藍布套内。

    回想剛才聽說的故事;一陣陰森的冷氣似從這古色的頁中透出。

     原來是“隔絕陽曦!……”念着這句子,一擡頭,從玻璃窗中看見飯前那兩個少年正扮着鬼臉。

    而那位善言的法靜和尚也在對面棕樹盆景旁邊,數着念珠,悠然地像想心事。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