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煮一壺英雄酒--周澤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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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二十四史,得從何處說起呢?如果你計較這個問題,請準備蹲二十年"史牢"吧,因為除了"從頭說起",沒有第二招;如果你不想受這麼大的折騰,那也不妨由着性子來,想從哪兒說起,就從哪兒說起。

    比如像我這樣,直接從三國說起。

     曆史是一個這樣的千歲老兒,你隻能設法窺探他的秘密,體會他的性情,打量他的裝束,而終不能奢望窮盡他的底蘊。

    無論曆史的看客還是評家(今天當然還多出一撥曆史的"玩家"),雖有賢愚之别,高下之差,但面對寄寓時空中的無窮滄桑,卻又隻仿佛一個個不識愁滋味的翩翩少年,即使折遍路傍的楊柳,用盡語言中的美豔詞彙,又何能品嘗其真味于萬一。

     我姑且按捺住不切實際的雄心,隻在一邊傻傻地發這麼一通呆想:曆史如果确是一個老人,那也該是一個富饒權變、諧谑多趣的老人吧?他那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的曠世姿态裡,本身也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錯的吧?如果這老頭也有着講故事的愛好(他顯然有此愛好),我們又可以這樣假設:你若熱愛哲學,他會饒有興緻地向你講解先秦諸子的種種學說,并鬼頭鬼腦地告訴你:那裡面的智慧,後人消化了三千年都隻是理解了一小半,誤會了一小半,忽視了一大半。

    如果你喜歡文學,他當然會重點提到唐朝,再左右逢源地涉及上朝下代,時而興緻高昂,聲似銀鈴,時而語帶哽咽,老淚縱橫。

    如果你喜歡聽悲劇故事,他會對你打量一番,視乎你的年齡和心理承受力,才決定從五胡亂華處開講,還是說說嶽飛的故事,或幹脆狠狠心,開篇就從鴉片戰争講起。

    對于追求前衛的現代青年,他完全可能拿魏晉時代的名士風度調侃他們幾句,直到他們嚷嚷道:我再也不裝蒜了。

    如果閣下喜歡聽點刺激的故事,他一笑之餘就把你牽領到明清之交的江南小鎮,那裡可有着整籮整籮的風月故事,天天在納涼的市井閑人口中散播。

    想聽英雄故事嗎?那更簡單,他神奇的如來指,一下子就翻到了三國…… 如果我們不那麼悲天憫人,如果我們願意把阿爾貝·加缪當年的反話當真,将飄散在一千多年前的無數冤魂想象成"一縷輕煙",也許就較能接受在下的淺見:整個三國時期,不折不扣就是一個英雄世紀;曆史書頁中特特騰出那一卷世紀篇幅,不為别的,就是為了供英雄閃亮登場,讓後人一驚一咋。

     按羅貫中的寫法,三國故事起于公元184年黃巾軍起義,至公元280年晉滅東吳止。

    我們發現,這一個世紀裡雖然有着中國曆史上最高的戰争頻率和人才密度,弄到最後,卻很可能隻是白忙了一場,以至我們幾乎無法依據曆史的功利原則,賦予他們行為應有的價值。

    試以著名的三大戰役為例:官渡之戰雖然為曹操最終統一北方奠定了基礎,但也為國土的龜裂為三預種了後患,從曹操身邊僥幸溜走的劉備,正是在這以後生成為妨礙曹操九合諸侯的心腹大患;曹操因全力對付袁紹而無暇旁顧,反使孫策獲得了寶貴的機緣,得以轉鬥江東,為日後鼎立之勢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再看魏吳赤壁之戰,作為戰例雖然精彩絕倫,從"天下歸心"的角度着眼,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孫權當年若接受主和派代表張昭的建議,向曹操投降,不是更有利于河清海晏、長治久安,更能使數十百萬生靈免于塗炭嗎?說到吳蜀彜陵之戰就更有趣了,東吳大将陸遜一把戰火燒死了那麼多蜀漢兒郎,劉備又丢了那麼大的面子,結果竟仿佛隻是為了與東吳訂立一個彼此永不相侵的和約,當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再看孔明六出祁山,總體上屬于勞而無功,無論諸葛亮對司馬懿的嘲弄,張郃對馬谡的教訓,還是姜維與鄧艾的對抗、與鐘會的惺惺相惜,蜀兵與魏軍把那麼多山頭拉來鋸去,"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諸葛亮,結果卻隻赢得"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無盡唏噓……三國,這一個英雄世紀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呢?曆史的書頁在公元184年突然變得散亂起來,當它在280年重新開始合上的時候,回過頭來,竟然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晉人習鑿齒曾認為,魏世"既無代王之德,又無靜亂之功")。

     這麼說當然是不對的,也是不負責任的。

    曆史河道那一次有意味的彎曲,雖沒有改變大江東去的總體流向,但畢竟營造出一種别樣的風景,别樣的慷慨。

    萬裡長江,險在荊江,千年古國,奇在三國。

    你且擡頭看看天,天上不已經多出一個璀璨的英雄星座了嗎。

    它發出的輝光,注定将成為中國人永恒的談資,無倦的消遣。

     三國時代,漢失其鹿,諸侯群起而共逐之,一時"天下鼎沸,群盜滿山"。

    枭雄們狼顧虎步,各懷異心。

    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這裡先簡單拉呱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