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乎文若--周澤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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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是不常為人留意的,他充滿智慧,手上卻沒有一把鵝毛扇可供上鏡;膽識過人,血雨腥風的沙場上又難覓他的蹤影;天生一個美男子,卻從來不像宋玉、潘安那樣将自己的陽剛壯美書寫上簡帛汗青,此外他還是那樣謙退沉穩,簡樸本分,不與人争,在三國群英争相輝耀自己在曆史星座中的光芒時,他卻躲在遙遠天幕的盡頭,仿佛一顆晦暝的四等星。

     他就是荀彧,字文若。

    至少曹操知道,在自己熠熠爍爍的謀士團裡,荀君是最璀璨的一顆,當真是才華豐茂,郁郁蔥蔥;曹操有所不知的是,就命運而論,荀君又是最背晦的,臨終前的荀彧,其心情之郁郁難平,煞是讓人歎息不已。

    "郁郁乎文若",這個句法上有欠斟酌的句子,于是便成了我對荀君的臨時概括。

     宋朝洪邁在那本被坊間爆炒為"毛澤東生前最喜愛的書"《容齋随筆》中,曾論及地利之要,略謂古今欲争天下者,必賴地險之利,如戰國時"秦宅關、河之勝,齊負海、岱,趙、魏據大河,晉表裡河山,蜀有劍門、瞿唐之阻,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吳長江萬裡,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國",以是觀之,三國時代,"劉備不下山,孫權不出水,"似乎唯獨隻有"蕩平群雄"的曹操長期處于"無險可據"的境地。

    洪邁先生雖有所不願(他曾在另一處将曹操說成"漢鬼域"),但仍不得不将原因歸結為曹操的德行出衆。

    我們知道曹操戎馬半生,揚鞭萬裡,以四海一統為己任,非如尋常割據之雄,不思進取,隻滿足于守住自己一方田地。

    不過話說回來,曹操若沒有自己的田地(即讓劉備耿耿于懷的所謂"基業"),他的四處征伐若沒有一個穩固的後方提供源源不斷的精神和物質支援,那也是很難想象的。

    糧草就是一個現實問題,倘深入敵境,自可如兵法所雲"因糧于敵",但别忘了時間是在公元二世紀,當時整個世界都在鬧災荒,整個中國都在嗷嗷待哺,以至袁術的部下隻能整天靠容易壞肚子的河蚌充饑,到處都有"人相食"的情況發生,曹操倘糧草不能自給,他的十萬大軍當真會在十日内不戰自潰。

    曹操當然有自己的後方,一個使他免除後顧之憂的基業。

    看來,這一基業的牢固與否不在于"得地險之利",而在于由誰去掌控。

     說到帝國的守護者,沒有人比荀彧更合适了,事實上多年來曹操已習慣于将大本營,連同受自己挾制的漢獻帝,無限信賴地交給荀彧全權掌管。

    如果荀彧有意專權的話,他所處的尚書令高位倒是非常恰當的(荀彧常因這一官銜而被人稱為"荀令君"),後來曹魏政權之所以毀于司馬氏之手,起因正在于曹丕讨吳時,一不留神,将看家護院的"尚書令"角色賦予了司馬懿。

     權力世界從來隻有兩種人,有人執意于破壞,有人則志在恢複。

    雖然"破"與"立"的辯證法常被人提到,但具體到個人身上,往往并無辯證可言,比如暴戾恣睢的董卓,便是有破無立的典型;與荀彧同為曹操謀士的賈诩,也是"破"有餘而"立"不足;鼠竄壽春的袁術和坐鎮荊州的劉表,"破"力不夠卻想"立"字當頭,其難以成一番大事業,亦屬必然。

    至于天秉"王佐奇才"的荀彧,則又是匡複大師的代表。

    荀君決計不會對旨在毀壞漢家宮阙的任何行為感興趣,他的志向在于恢複,盡己所能地恢複。

    他選擇曹操是因為他相信,曹操代表着實現自身道德理想和事業追求的全部力量,隻有曹操才有能力翦除播亂江湖的各路諸侯,"收拾舊山河。

    "也正因此,當絕大多數謀士都如過江之鲫般投奔袁紹時,本身受到袁紹極高禮遇的荀彧,反而在袁紹勢力最為昌盛之時,決然引去,投奔當時不過區區一東郡太守的曹操。

    舉例來說,這便仿佛扔下了部長級待遇,到一家處級單位裡讨一口副處級飯碗。

     附帶提一下,由于郭嘉也是從袁紹府邸出走的,那麼,當袁紹府中兩個最具才華的謀士不約而同地投奔了曹操,這便已經預示了日後袁、曹決戰的結局。

    事實上正是這兩個謀士的傑出智慧,加上曹操本人的精警果斷、機變萬方,才左右了官渡之戰的成敗。

    ──再提一句,向曹操率先提出遷都許昌的著名謀士董昭,最初也曾經在袁紹帳下效勞。

     曹操手下謀士衆多,且各具特色,各擅勝場。

    相比較而言,除了郭嘉和一度号為"謀主"的荀攸(荀彧的侄子,但年長荀彧六歲),最為曹操倚重的,便非荀彧莫屬。

    區别是,郭嘉和荀攸常年不離曹操鞍馬左右,随時獻計供策,荀彧則始終遠離戰場烽火,一面治理後方,一邊遠遠地通過傳書遞簡的方式為曹操輸送謀略。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用以形容荀彧的工作風格,實在是再适合不過了。

     荀彧出生在颍川一個極有名望的家族,不僅父輩皆名震當世,時人号為八龍,衆位兄弟亦個個氣宇不凡,知名當時。

    荀彧的風采雅量,大概弱冠時即已名播遐迩,當時知名的人物鑒賞家何颙,很早就對荀彧下了"王佐才"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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