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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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區已經不再等待我的出現,大恐慌的力量莫之能禦。

    每日裡行屍走肉一般進出銀行和商家,忍受着買進賣出證券的日常工作,忍受着不絕于耳的馬蹄聲,那是大隊騎警趕去鎮壓在慶祝盟軍告捷的群衆,我對自己能否再次擺脫這一切幾乎喪失了信心,以至于重返拱廊街區的時候甚至近乎恐懼。

    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陌生和疏遠的感覺。

    我躲到一間車庫的門口,看行人走過,任時間流逝,頭一次有這種經曆,被迫一點點接受從前自認為屬于自己的一切,街道和車輛,衣服和手套,庭院裡的落雪和商鋪裡的人聲,直到又一次驚豔,在科爾貝拱廊街遇見若西亞娜,她蹦着跳着親吻着告訴我,已經沒有什麼洛朗,街區夜夜歡慶噩夢的終結,所有的人都問起我。

    好在洛朗總算是完了,可我究竟去了哪裡連這都不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吻。

    我從未這般渴求她,我們從未這般彼此相愛,在她房間裡,我從床上伸出手就能碰到的屋頂下,愛撫,閑話,過往歲月的柔情絮語,直到夜色漸漸籠罩了閣樓。

    你說洛朗?其實是一個卷發的馬賽人,一個卑鄙的膽小鬼,藏在自家的閣樓上,他就是在那裡剛剛又殺害了一名女性,向破門而入的警察絕望地求饒。

    他名叫保羅,這個畜生,你想想看,他剛殺死第九個受害者,被拖進押運車,第二區出動了全部警力毫不情願地保護他,否則他會被人群撕碎。

    若西亞娜已經有充足的時間來習慣這一切,将洛朗從形象淡漠的記憶中埋葬,但對我而言卻太過突兀,難以置信,直到她的快樂感染了我,使我确信再沒有什麼洛朗,我們又可以在拱廊街街巷間漫步,不必擔心門廊裡的陰影。

    我們有必要一起出去慶祝重獲自由,而且已經不再下雪,若西亞娜想要去皇宮街的拱窗走廊,在洛朗作祟的日子裡我們從未去過那裡。

    我們唱着歌沿珀蒂·尚普大街而下。

    我許下諾言,當天晚上要帶若西亞娜周遊街上的夜總會,最後回到我們的咖啡館,在那裡借助白葡萄酒的力量,她将原諒我所有的薄情和隐匿。

     在短暫的幾個小時裡,我為着拱廊街區的幸福時光而肆意暢飲,成功地說服自己大恐慌已經終結,我已完好無損地回到灰漿與花環的天空下;與若西亞娜在拱窗走廊翩翩起舞,徹底擺脫這種飄搖無主狀态帶來的壓力,在我最好的生涯裡重生,遠離伊爾瑪的客廳,遠離家中的庭院,遠離古埃姆斯通道差強人意的慰藉。

    此後與琪琪、若西亞娜和老闆開懷交談時,我仍未得悉那個“南美佬”的結局,即使到那時我仍未想到,自己正在經曆的不過是往昔的延宕,是最後的美好時光;他們提到“南美佬”的時候帶着嘲弄的冷漠,就像談論街區裡随便一個怪人,隻是用來填補聊天中的空隙,并很快被更有趣的話題所取代。

    “南美佬”在旅店房間裡的死亡不過是一條順道提及的消息,琪琪已經把話題轉到将在碧特街一家磨坊裡舉辦的派對。

    我努力打斷了她,向她詢問一些細枝末節,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為什麼這樣做。

    從琪琪那裡我了解到若幹瑣碎的細節。

    “南美佬”的名字原來是一個法國姓氏,被我随即忘卻,他在福布格·蒙瑪特大街突然發病。

    琪琪在那裡的一個朋友告訴她這一切,孤獨、昏暗的燭光照在堆滿書籍和紙張的壁桌上,那隻灰貓被他的朋友收養,旅店老闆的怒氣,因為後者正在期待泰山大人的來訪卻趕上了這種事,無名墓地,遺忘,碧特街磨坊裡的派對,馬賽人保羅的被捕,普魯士人的無禮,是時候給他們點教訓了。

    就像從花環上除去兩朵幹枯的花,我漸漸從這一切裡摘出來兩起在我看來彼此呼應的死亡,“南美佬”和洛朗,一個死在他旅館的房間裡,一個消失在虛無中,被馬賽人保羅所取代。

    二者幾乎是同一個死亡,在街區的記憶裡一去不返。

    在那天晚上我仍然相信一切都能回到大恐慌之前,若西亞娜在她的閣樓裡再一次回到我的懷抱,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好去派對和郊遊,隻等夏天來到。

    然而街上結了冰,戰争的消息迫使我每天上午九點都要出現在交易所;憑着那時在我看來一種值得嘉獎的克制力,我強迫自己不去想我那失而複得的天空,在工作到惡心之後和母親共進午餐,感謝她使我恢複健康。

    整個星期裡我忙于與證券搏鬥,無暇他顧,頂多抽空跑回家沖個澡,換上的襯衫沒幾分鐘又會濕透。

    原子彈投在廣島,在我的客戶中間引發了恐慌,亟需展開一場漫長的戰役來搶救那些最危險的股票,在這個納粹節節敗退,獨裁者螳臂當車般徒勞掙紮的世界上找到一個光明的前景。

    當德國人宣告投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們都擁上街頭,我以為自己可以喘息一下,但每天早晨都有新的問題擺在面前。

    那些日子裡我和伊爾瑪結了婚,在此前我母親幾乎犯了心髒病,所有的親戚都歸咎于我,或許他們是對的。

    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既然拱廊街區的大恐慌已經終結,為什麼還不能和若西亞娜相聚,重新徜徉在我們的石膏天空下。

    我猜想是工作和家庭責任束縛了我的腳步。

    我隻知道作為一種慰藉自己偶爾會走到古埃姆斯通道,眼神空洞地向上打量,喝着咖啡,回想那些個下午(每一次回憶虛幻感都多了一分),我隻需漫無目的地遊蕩一陣就能到達我的街區,在暮色中的某個街角找到若西亞娜。

    我從不願承認花環已經徹底收結,我再也不能在拱廊街或街巷間與若西亞娜相遇。

    有段日子我總會想起“南美佬”,在乏味的反複思忖中我編造出一個慰藉,似乎是他為我們殺死了洛朗,也藉着他自己的死亡殺死了我;我借助理性告訴自己,不是這樣,是我誇大其詞,随便哪一天隻要我回到拱廊街區,就能找到若西亞娜,她會為我長久的失蹤而驚訝。

    就這樣時光流逝,我呆在家裡喝着馬黛茶,聽着伊爾瑪說話(她即将在年底分娩),意興索然地盤算等到大選的時候該投庇隆還是坦博裡尼的票,要不要投棄權票或者索性呆在家裡,喝着馬黛茶,看着伊爾瑪和庭院裡的植物。

    
[14]原文為法語,系引自法國作家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1846-1870)的《馬爾多羅之歌》(LesChantsdeMaldoror)。

    科塔薩爾有意隐去引言的出處及其作者姓名,這正是本篇作品的玄機所在。

    [15]“古埃姆斯通道(PasasjeGüemes)”,位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近似騎街樓式的建築。

    由意大利建築師FranciscoGianotti設計,1915年竣工,為阿根廷“新藝術”(ArtNoveau)風格建築的代表作。

    通道穹頂高二十米,其上不同部分各有六層和十四層,其中不少房間在1968年前作為單身公寓使用。

    頂端為燈塔,建築最高處達八十七米。

    [16]“維維安拱廊街(GalerieVivienne)”,巴黎最著名的拱廊街之一,1826年啟用,兩側為商鋪,上有華美的拱頂玻璃天棚。

    下文中的帕諾拉馬拱廊街(GaleriePanorama)、聖富瓦拱廊街(GalerieSainte-Foy)、凱爾通道(PassageduCaire)、普蘭斯通道(PassagedesPrinces)、韋爾多通道(PassageVerdeau)等皆為巴黎地名。

    [17]引自《馬爾多羅之歌》。

    [18]巴拉那(Parana),此處指巴拉那三角洲,位于阿根廷境内的巴拉那河河口。

    [19]《新聞報》(LaPrensa),阿根廷日報,創刊于1869年。

    [20]坦博裡尼(JoséTamborini,1886-1955),阿根廷激進公民聯盟領導人之一。

    在1946年作為由激進公民聯盟、社會黨、共産黨及其他黨派組成的民主同盟候選人競選總統,被正義黨候選人庇隆擊敗;1952年再度與庇隆競選,仍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