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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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亞娜設法安排和我過夜,而她的房間也為填補我們并不總是輕松的交談中的空隙提供了材料;每個清晨,每幅圖畫,每件飾品,都漸漸植根于我的記憶中,在我必須離開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或者與母親或伊爾瑪談論國内政壇和家庭疾病的時候,成為我繼續生活的動力。

     此後其他的事情紛至沓來,其間閃動着一個被若西亞娜稱為“南美佬”的模糊身影。

    但起初一切都好像與街區的大恐慌有關,一位富于想象力的記者演繹出的“鎖喉手洛朗”傳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如果在某一時刻來想象若西亞娜的樣子,我眼前便浮現出她和我一起走進熱内爾街的咖啡館時的情景,坐上深紫色的長絨矮凳,和女伴們及老主顧打招呼,寒暄之後便是洛朗,因為那時在證券所街區再沒有别的話題,而我已經馬不停蹄地幹了一整天,在兩個行市盤中間忍受着同事和顧客關于洛朗最新罪行的議論,我思忖這樁愚蠢的噩夢到哪一天才能結束,一切能否回複到我想象中洛朗之前的日子,抑或我們将忍受他恐怖的娛樂直到世界末日。

    最令人氣惱的是(我要了在這樣飛雪寒天裡必不可少的格羅格酒,然後對若西亞娜說),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裡的人叫他洛朗是因為克利希栅欄一帶的一位通靈者曾在水晶球裡看見兇手用一根手指蘸着鮮血寫下自己的名字,而那些記者們也就順水推舟,不願拂逆公衆的直覺。

    若西亞娜并不傻,可沒有人能說服她兇手并不叫洛朗,無法戰勝在她藍色眼眸中閃爍的強烈恐懼,她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看着一個年輕人走進來,高挑個子微微駝背,剛進門便倚在櫃台上,不理睬任何人。

     “也許吧。

    ”若西亞娜說,對我不假思索編造出的安慰之詞表示贊同。

    “可我還是得一個人回到我的房間,要是一陣風把兩層樓之間的蠟燭吹滅了……想想我就一個人在樓梯上,一片漆黑,要是……” “你很少會一個人。

    ”我笑着說。

     “你又取笑我,但會有糟糕的晚上,下雪或者下雨,我在淩晨兩點才回來……” 她繼續想象洛朗如何潛伏在樓梯平台,或者更糟,用他從不失手的撬鎖器進入她的房間,就在那裡等着她。

    琪琪在一邊的桌上誇張地哆嗦起來,伴之以幾聲尖叫,在鏡子之間回蕩。

    我們這些男人很欣賞這些戲劇化的驚恐,趁機獲得更多保護女伴的特權。

    在咖啡館裡抽煙鬥是美好的,工作的疲倦此時漸漸消解在酒精和煙草中,女人們相互品評帽子和靴子,抑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吻在若西亞娜的雙唇是美好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個男人——幾乎是個大男孩。

    他背對着我們,小口啜飲着他的洋艾酒,一隻胳膊支在櫃台上。

    很奇怪,我現在才意識到:一想到若西亞娜我第一個印象便是在咖啡館矮凳上的若西亞娜,一個下雪的夜晚和洛朗,還必定要加上那個被她叫做“南美佬”的家夥,喝着他的洋艾酒,背對着我們。

    我也把他叫做“南美佬”,因為若西亞娜向我保證他肯定是,她是從魯絲那裡知道的,魯絲跟他睡過或者有過類似的關系,這些都發生在若西亞娜和魯絲因為地盤或時段而吵架之先,現在她倆都隐約表示遺憾,因為她們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據魯絲說,他曾經告訴她自己是南美人,盡管說話完全沒有口音;他是在要和她上床的時候說的這些,或許是為了在解鞋帶的同時找些話題來說。

     “這樣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大男孩……你不覺得他就像個突然間發育起來的中學生?嗯,你該去聽聽魯絲是怎麼說的。

    ” 若西亞娜有個習慣,每當興奮地講述什麼的時候總要不斷地交叉和分開手指。

    她告訴我“南美佬”的怪癖,事到如今也不覺得奇異,魯絲斷然拒絕,客人傲然離去。

    我問起“南美佬”可曾打她的主意。

    答案是沒有,因為他應該知道魯絲和她是朋友。

    他了解她們,他就住在這個街區,當若西亞娜講述這些的時候,我格外留意,看見他付了洋艾酒的錢,向白鐵盤裡丢進一枚硬币,與此同時向我們這邊——仿佛我們在一個漫長的瞬間裡喪失了存在——露出一個疏遠而又關注的奇異表情,臉上的神情好像沉浸在一個夢幻的瞬間,不願醒來。

    盡管這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少年,而且非常俊美,但這樣一個表情還是會令人起疑,聯想到反複重現的洛朗的夢魇。

    我立刻把我的猜想告訴了若西亞娜。

     “洛朗?你瘋啦!不過如果洛朗是……” 糟糕的是每個人都對洛朗一無所知,但琪琪和阿爾貝還是來幫我們權衡各種可能性作為消遣。

    咖啡館老闆一句話就打破了所有的假設,他一直神奇地聆聽着咖啡館裡的所有對話。

    他提醒我們關于洛朗我們至少知道一點:他力氣很大,大到足以用一隻手就扼死那些受害者。

    可就憑那個年輕人,呵呵……有道理,而且天已經晚了,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我形單影隻,因為那天晚上若西亞娜得和别人過夜,估計已經在閣樓上等她了,某人享有房門鑰匙的特權,于是我陪她走到第一個樓梯平台,我看着她上去,忽然間心中無比厭倦,她或許很高興,雖然她會向我表達完全相反的感受,然後我走向冰天雪地的街道,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蕩,直到某一時刻我像平常一樣踏上轉回街區的路徑,身邊的人在讀着日報的午後版或者透過電車的玻璃朝外看,好像在這個鐘點這些街道上還有什麼可看似的。

     并不是每一次來到拱廊街區都趕上若西亞娜有空;有多少回我隻能一個人走在通道裡,帶着些許失落,直至漸漸感覺到黑夜也是我的情人。

    到了汽燈燃起的時分,我們的王國開始蘇醒,煥發出活力,咖啡館是休閑與歡樂的淵薮,一天的勞作結束後人們來此盡情暢飲,談論着報紙的标題、政治、普魯士人、洛朗及賽馬。

    我喜歡四下裡流連杯盞,耐心地期待時機來到,若西亞娜的身影出現在通道的某個拐角或是某個櫃台前。

    如果身邊已經有人陪伴,隻需一個默契的暗号我就知道何時能和她單獨相處;另一些時候她隻是微笑,我餘下的時間就都消磨在拱廊街中;那是屬于探險者的時間,我走進街區裡最偏僻的角落,例如聖富瓦拱廊街,和偏遠的凱爾通道,盡管其中任意一條(數量衆多,今天是普蘭斯通道,下次是韋爾多通道,依次類推,無窮無盡)都比露天的街道更吸引我,但這種我憑自己無法再現的漫長悠遊最終還是要以維維安拱廊街告終,為了若西亞娜,但不隻是為了她,也為了那些防衛的鐵栅,陳舊的寓意人像,在珀蒂-派爾通道轉角處的陰影,在這個不同的天地中無需挂念伊爾瑪,無需按部就班地生活,有的是偶然的邂逅和命運的安排。

    在這樣無章可循的情形下我沒法計算時間的流逝,直到我們的話題又回到“南美佬”;有一次我記得看見他從聖馬可街的一間門廊下出來,身披一件黑色學士袍,是那種五年前一度流行、與帽尖高得誇張的帽子搭配的樣式。

    我不禁想過去問問他是哪裡人,但一想到這種問題可能會招緻冰冷的怒氣,便打消了念頭。

    然而後來若西亞娜發現那隻是我自己的愚蠢猜想,也許“南美佬”以獨特的方式引起了她的興趣,部分原因是他對同行的冒犯,更多的卻是好奇心。

    她記起來幾個夜晚之前曾在維維安拱廊街遠遠瞥見他的身影,而平日他很少在那裡現身。

     “我不喜歡他看我們的樣子。

    ”若西亞娜說道。

    “以前我不在乎,可自從你那次說到洛朗……” “若西亞娜,我開這個玩笑的時候琪琪和阿爾貝跟我們在一起。

    阿爾貝可是警察局的探子,我相信你知道。

    如果他認為這個猜測有道理,你覺得他會放過這個機會麼?親愛的,洛朗的腦袋可是很值錢的。

    ” “我不喜歡他的眼睛,”若西亞娜仍然固執己見,“而且他不看你,他隻是用眼睛盯在你身上但不看你。

    要是哪天他找上我,我保證撒腿就跑,我憑着這個十字架起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