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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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他認為我是想給他機會向我道歉,請求原諒。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許我留下來就是為了等他罵我,為了看看他到底能走多遠。

    可他還閉着眼睛。

    汗水把額頭和臉頰都打濕了,就好像有人把我按到開水裡,為了不看她我緊緊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紫色和紅色的亮點,我知道她還在那兒,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要她能彎下腰來再一次給我擦掉額頭的汗,就好像我根本沒說過那些話,但是不可能,她要走了,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跟我說,等我睜開眼,就隻看見黑夜,看見台燈,看見空蕩蕩的病房,還剩一點兒香水的味道,我會告訴自己十次,一百次,我應該跟她說那些話,好讓她明白,讓她别把我當孩子,讓她别煩我,讓她别走。

     它們總在同一個時間開始,早上六七點鐘,估計是一對兒在院裡的屋檐下搭了窩,公鴿子咕咕叫,母鴿子跟着叫,叫上一會兒累了就不叫了。

    我跟來給我清洗、給我送早飯的小個子護士說過,她聳聳肩說鴿子的事兒别的病人也抱怨過,可頭兒不願意把鴿子趕走。

    我都不記得最早聽見它們叫是什麼時候,頭幾個早上我不是太困就是太疼了,沒注意,可是這三天我聽着它們叫讓我有點難過,我真想呆在家裡聽“米洛德”汪汪叫,聽艾絲特姨媽在這個鐘點起床去望彌撒。

    該死的發燒就是不退,不知道他們要我在這兒呆多久,今天上午我就問問蘇亞雷斯大夫,不管怎麼說在哪兒也不如在家。

    您看,莫蘭先生,跟您說實話,情況并不簡單。

    不,克拉小姐,我希望您繼續照顧這位患者,我會告訴您為什麼。

    可那樣的話,馬爾西亞……來,我給你倒杯夠濃的咖啡,你看你還是這麼嫩,說出去誰信啊。

    聽着,姑娘,我很小心地跟蘇亞雷斯大夫談了,看來那小孩…… 好在後來它們不叫了,也許是飛走了,在附近飛,在整個城市裡飛,當鴿子真好。

    早晨怎麼這麼長,老爸老媽走的時候我挺高興,現在我發燒這麼厲害他們更得常來了。

    好吧,如果我還要在這兒呆上四五天,那也無所謂。

    在家當然更好,可還不是一樣發燒和一陣一陣的難受。

    一想起連雜志都看不了,這真糟糕,就好像要了我半條命。

    不過這都是發燒鬧的,昨晚上德路易希大夫跟我說了,今天早上蘇亞雷斯大夫也這麼說,他們懂。

    我睡得不少,可總像是時間停住了,老也到不了三點(好像我在乎什麼三點還是五點似的)。

    不過,三點的時候小個子護士就走了,很可惜因為跟她在一起非常好。

    要是我一覺睡到半夜該多好。

    保羅,是我,克拉小姐。

    你的守夜護士,給你打針害你疼的人。

    我知道你不疼,傻瓜,我開玩笑呢。

    你願意睡就接着睡吧,就好了。

    他對我說“謝謝”卻沒睜眼,他能睜開的,我知道他中午的時候還跟小個子西班牙女人聊天,雖然他們不讓他說太多話。

    走之前,我突然轉回身,他正盯着我,我感覺他一直盯着我後背看。

    我走回去坐在床邊,試試他的脈搏,整整被他發燒的手弄皺的床單。

    他看着我的頭發,然後低下頭,躲開我的眼睛。

    我去準備必要的東西,他任憑我去做,一句話不說,兩隻眼睛盯着窗簾,當我不存在。

    五點半他們會準時來看他,他還有一會兒可以睡,父母都在樓下等着,因為這個時候看見他們會影響他的情緒。

    蘇亞雷斯大夫會早來一會兒,向他解釋還要給他做手術,說點兒什麼為了别讓他太緊張。

    可結果他們派馬爾西亞來,看見他進來我吃了一驚,可他使了個眼色讓我别動,就到床腳去看體溫記錄,直到保羅适應了他的出現。

    他開始跟他開玩笑,按着他擅長的路數展開談話,說街上有多冷,呆在這房間裡有多好,那孩子看着他沒說一句話,像是在等待,而我感覺别扭極了,真想讓馬爾西亞離開,留下我跟他單獨呆着,讓我來跟他說最好,但也許不行,可能不行。

    我早明白了,大夫,又要給我做手術,您是來給我再麻醉一回,好吧,總比我接着在這床上躺着發燒強。

    我就知道最後總得對我做點什麼,我為什麼這麼疼,從昨天開始,另一種疼,在更裡面疼。

    您呢,坐在那兒别擺出這副臉色,别笑着好像是要請我去看電影。

    跟他走吧在走廊裡吻他,那天下午我沒睡着,那時候您生他的氣因為他在這兒吻了您。

    你們兩位都走,讓我睡吧,睡着了我就不這麼疼。

     好吧,孩子,咱們來把這個問題一次性解決,你還要占我們的病床多久啊,嘿。

    慢慢數數,一,二,三。

    就這樣,你接着數,一禮拜以後你就能在家吃上香噴噴的牛排啦。

    還不到一刻鐘,寶貝兒,就又給縫上了。

    你真應該看看德路易希大夫的表情,對這種事誰也做不到習以為常。

    瞧,我趁機會求蘇亞雷斯,照你希望的找人把你替下來,我跟他說照顧這個重病人已經讓你很累了;隻要你再跟他說一下,說不定會把你調到三樓去。

    那好吧,随你的便,那天晚上你抱怨連天的,這會兒又要當好撒瑪利亞人啦。

    你别跟我發火,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

    沒錯,當然是為了我,不過已經晚了,我今夜要陪着他,每一夜都陪着他。

    八點半的時候他醒過來了,他父母立刻出去,因為最好别讓他看見那一對兒可憐的人的表情,蘇亞雷斯大夫過來的時候低低的聲音問我願不願意讓瑪麗亞·路易莎換下我,可我搖搖頭表示要留下,他就走了。

    瑪麗亞·路易莎陪我了一會兒,因為我們得按住他讓他安靜下來,然後他忽然就平靜了,幾乎不再嘔吐;他虛弱得又睡了,也沒怎麼呻吟,直睡到十點。

    是鴿子,你快看,媽媽,又在叫了,每天早晨都叫,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把它們趕走,讓它們飛到别的樹上。

    把手給我,媽媽,我很冷。

    啊,我是在做夢,我以為已經是早上鴿子來了。

    對不起,我把您當成媽媽了。

    他又一次移開視線,縮回到他的怨恨裡,又一次把罪過都推到我身上。

    我照顧他假裝不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我坐在他身邊,用冰潤濕他的嘴唇。

    我在他手上、臉上抹古龍水,他忽然看我,我就更靠近些沖他笑。

    “叫我克拉。

    ”我對他說。

    “我明白一開始我們之間有誤會,不過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保羅。

    ”他看着我不說話。

    “跟我說:好的,克拉。

    ”他看着,一直看着我。

    “克拉小姐。

    ”說完,閉上了眼睛。

    “不,保羅,不。

    ”我求他,吻他的臉頰,吻在離嘴非常近的地方。

    “你可以叫我克拉,隻有你可以。

    ”我隻能向後一仰,但還是濺到了臉上。

    我擦幹了,扶着他的頭讓他漱口,我又一次吻他在他耳邊說話。

    “請原諒,”他用一絲絲聲音說,“我控制不住。

    ”我跟他說别傻了,我就是為了這個來照顧他的,想吐就吐吧隻要能舒服點兒。

    “我想讓媽媽來。

    ”他對我說,眼神空洞地望着别處。

    我又捋捋他的頭發,幫他整理毯子,等着他跟我說些什麼,可他離我那麼遠,我知道再呆下去隻能讓他更痛苦。

    到門口我轉過身,期待着;他眼睛睜得老大,盯着天花闆。

    “小保羅。

    ”我叫他。

    “求求你,小保羅。

    求求你,親愛的。

    ”我回到床邊,我彎下腰吻他;氣味冰冷,在古龍水下面有嘔吐的味道,麻醉的味道。

    如果我多呆一秒鐘,我就會哭出來,在他面前哭,為了他而哭。

    我又吻了他一下,跑了出去,下樓找他母親和瑪麗亞·路易莎;他母親在的時候我不想再回去,至少今天晚上不想,之後我就知道沒有必要再回去,馬爾西亞和瑪麗亞·路易莎會處理一切直到病房再次騰空。

    
[9]原文為英語。

    [10]“好撒瑪利亞人”,典出《聖經》中耶稣所講的寓道故事,此處泛指任勞任怨、照顧傷病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