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另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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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家茶館,前前後後在屋梁下懸了七八盞三個焰頭的長嘴菜油燈,照見店堂裡擠滿了人。

    街上擺小攤兒的,也是一樣,用鐵絲縛着瓦壺菜油燈,挂在木棍上。

    兩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鋪,夾了一條碎石磷磷的公路。

    公路不大寬,有幾棵撐着大傘似的樹。

    不新不舊的市集,遠處看去,那條直街全是幾寸高的燈焰晃動。

    亞雄想到成語的&ldquo燈火萬家&rdquo,應該是這麼個景象。

     亞雄記得亞男說過,這市集到家還有一裡路,正想着向坐茶館的人打聽路線,卻看到茶館門口一個女子提着白紙燈籠,站在橘子攤頭,好像是亞男;另一個老人扶着手杖,和菜油燈光下的小販子說話,正是自己父親,立刻向前叫了一聲。

    老太爺道:&ldquo我以為你今天又不能回來了,到此地這樣晚!&rdquo亞雄道:&ldquo我還沒有等下班就走的呢!&rdquo老太爺一摸胡子,笑道:&ldquo可不是,六點鐘下班,回來怎麼不晚?我鄉居不到半月,已忘記了城市生活了。

    &rdquo亞雄看看父親滿臉是笑容,正不是在城裡晝夜鎖着眉頭的神氣,心裡先就高興一陣。

    老先生買了些橘子,又買了些炒花生,由亞男将一個小旅行袋盛了。

    亞雄道:&ldquo大妹打燈籠在前引路,東西讓我拿着。

    &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無事常到這裡坐小茶館,花錢不多,給你母親,也給你兒子帶些東西回去吃。

    &rdquo亞雄道:&ldquo父親在鄉下住得很合适。

    &rdquo他答道:&ldquo合适極了,就隻有亞英這孩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讓我挂心!&rdquo父子說着話,順了公路外的小路走,遠遠看到零碎的燈光,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

    接着又是幾陣狗叫。

    亞雄道:&ldquo那燈光下是我們新居所在嗎?很有趣。

    &rdquo老太爺道:&ldquo亞英不在家,他若看見了,也一定贊成的。

    &rdquo亞雄聽見父親念念不忘二弟,倒不好說什麼。

    到了那燈光下,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間三間四的排着。

    其中有些空地,面前有人家将門打開,放出了燈光。

    有人道:&ldquo老太爺,你是非天黑不回來,這小市鎮上的趣味很好嗎?&rdquo說話的正是區老太太。

    亞雄搶上前叫着媽。

    老太太手上舉了一盞陶器菜油燈,照着他道:&ldquo我猜你該回來了,等你吃晚飯呢。

    &rdquo亞雄笑道:&ldquo鄉居也頗有趣味,一切都複古了,真想不到的事。

    &rdquo大奶奶也是含着笑由裡面迎出來,點着頭道:&ldquo城裡人來了。

    &rdquo這麼一來,讓亞雄十分放心,全家是習慣于這個鄉居的生活了。

    他在燈光下,将家中巡視了一下,土築的牆,将石灰糊刷的平了,地面是三和土面的,也很是幹淨。

    上面的假天花闆,也是白灰糊的,沒一點灰塵。

    屋子是梅花形的五開間,中間像所堂屋,上面一桌四椅,雖是土紅漆的,卻也整齊。

    攔窗戶一張三屜桌,一把竹椅,父親用的書籍文具,都在那裡,可知道父親有個看書寫字的地方了。

    另一邊有一張支着架子撐着布面的睡椅,又可知道父親有休息所在。

    亞雄點點頭道:&ldquo這房主人,太給我們方便了。

    &rdquo老太爺道:&ldquo亞英在外面,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有這樣一個安身之所吧?&rdquo他又提到了亞英。

    亞雄猜着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

    晚飯以後,桌上亮着菜油燈,大奶奶将大瓦壺泡了一壺熱茶在桌上,旁邊放着幾隻上了乳白色粗釉的杯子。

    老太爺口銜了旱煙袋,躺在睡椅上,家中人分别坐在高椅子小闆凳上夜話。

    亞男提着一個紙燈籠出門去,走着道:&ldquo看看外面還有沒收的衣服吧?&rdquo亞雄伸頭向外一看,黑洞洞的不分天&rsquo地,燈籠照着幾丈路遠近,一團昏黃的光影,先是狗叫了兩三聲,遠遠的聽着鄰居說話,因笑道:&ldquo鄉下真是另一個世界。

    若不是抗戰,我一輩子領略不到這個滋味。

    &rdquo老先生睡在那裡,隻是默然。

    亞男拿了燈籠回來,她卻把它折疊起,成了一把。

    蠟燭由燈籠口上伸出來,她吹熄了。

     亞雄笑道:&ldquo妙!我到重慶來了這樣久,還沒有看過這種燈籠呢。

    &rdquo拿過來看時,原來這燈籠沒有直立的骨子,下面一塊木闆,有個眼插蠟燭,上面一塊闆,挖了個圓口,上下兩塊闆,四方用油紙連着油紙,中間有四道橫的竹片兒架子,扯開來是個桶形的燈籠,疊起來就是兩塊闆夾了一疊油紙,提燈籠的東西,隻是一根幹草莖,對角拴在木闆上。

    亞雄道:&ldquo鄉下生活,真是簡單。

    &rdquo老太爺道:&ldquo你看着件件事都有趣不是?但這種簡單生活,也不是你作公務員的人所能維持的。

    休息些時,我也要像亞英一樣冒險去找工作。

    &rdquo 亞雄便道:&ldquo父親,我知道你老人家時刻對老二很惦記。

    他說是到漁洞溪去了,這是一水之地,我去找他一趟,好不好?&rdquo老太爺坐起來,望了他道:&ldquo你走得開嗎?&rdquo亞雄道:&ldquo司長現對我十分表示好感,我想請兩三天假不成問題。

    &rdquo老太爺道:&ldquo那很好,你預備什麼時候去?&rdquo亞雄道:&ldquo回到城裡,我就請假,可能星期二三就去。

    &rdquo老太爺聽說,立刻在臉上加了一層笑容,開始夜話起來。

    這覺得比住在重慶時候夜話更有趣味,直談到老太太連催幾遍睡覺,方才停止,大家都以為到了深夜了,等亞雄掏出懷裡的老挂表一看,才九點鐘,城裡人還正在看電影呢。

     睡得早,自也起得早,次日天剛亮大家就醒了。

    亞雄的卧室窗戶,就對了屋後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着蒙茸冬草,零落的長着些雜樹,倒還有些蕭疏的意味。

    開着前面大門,走出來,前面是一塊平地,将細竹子作了疏籬笆來圈着,雖已到了初冬,籬笆上的亂蔓和不曾衰敗的牽牛花,還是在綠葉子下開着幾朵紫花。

    籬圈裡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邊有十來株芭蕉,右邊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綠色滿眼,籬芭根下長着尺來深的草,亂蓬蓬的簇擁着,沒有僵蟄的蟲子,還藏在草裡呤呤的叫。

    看籬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參式的房子,半數蓋瓦頂,半數蓋草頂。

    家家門口,都種些不用本錢的野外植物。

    居然還有一家院落裡,開着若幹枝早梅,猩紅點點,夾在兩株半枯的芭蕉裡面。

     亞雄正在門口四處觀望,區老太爺也來了,問道:&ldquo你看這地方如何?&rdquo亞雄道:&ldquo不錯!就是缺少了一灣流水。

    四川這地方,真是天府之國,開梅花的時候,還有芭蕉。

    &rdquo老太爺道:&ldquo若是四川親友多的話,我簡直不想回江南了。

    &rdquo亞雄笑道:&ldquo不會吧?年紀大的人,比年紀輕的人更留戀着故鄉。

    &rdquo老太爺道:&ldquo誠然如此。

    可是你想想,我們故鄉,就隻有南京城裡一所房子,已經是燒掉了。

    鄉下也沒有田,也沒有地,回到故鄉去,還是租人家的房子住。

    這樣說來,哪裡是我們的故園?假如你們弟兄都能自立的話,那我就要自私,在這鄉下中小學裡教幾點鐘書,課餘無事,去上那鎮市上坐坐小茶館,倒也悠閑自得之至。

    &rdquo說着,他指向籬芭門外。

     亞雄看時,門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夾雜了幾片水田,稍遠一道山崗子上,矗立着許多房屋,正是那小鎮市。

    因道:&ldquo雖住在鄉下,買日用東西也不難,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區。

    你老人家這個志願,我想是不難達到的。

    為了讓爸爸達到這一份願望,我一定去找着亞英來商量進行。

    &rdquo老太爺道:&ldquo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想你可以把亞英勸說好。

    &rdquo亞雄得了父親這番誇獎,越是增加了他的責任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過了星期。

    家裡除了搬家還剩餘了一點現款,亞雄又帶了半個月薪水回來,大概是半個月以内不必愁着饑荒,他也暫不必有内顧之憂了。

     次日,亞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子進城,到了辦公室裡向司長上了一個簽呈,請病假五天。

    他是個老公事,自把理由說得十分充足,暗下卻寫了一封信給司長,說不敢相欺,有一個弟弟失蹤,須要親自去尋找,以慰親心。

    那司長不但不怪他托病,反贊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說得過去,竟批準他在會計處去支了二百元的醫藥費。

    這麼一來,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