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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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家幾個人在雨淋中随了人家這一叢燈火走,既走不動,又怕走遠了會離開人家的燈火,隻好狠命地爬坡子。

    到了坡子半中間,有截平地,左右有幾家木闆支架的小店面,其中有爿小茶館,半掩着門,裡面露出燈火來。

    區老太爺道:&ldquo不必冒着雨走了,我們在茶館子裡躲躲雨吧!&rdquo說着,便放棄了那有火的行人,向茶館裡走。

    區老太太巴不得這一聲,首先進了屋檐下。

    這茶館小得很,平常是把三張桌子放在門外平地上賣座。

    這時把桌凳都搬進屋子來,因之桌面上倒豎着桌子,前面一排三副座頭,都不能安身。

    大家也不問店内是否賣茶,直走入裡面。

    腳上的泥,身上的水,把假樓的地闆,倒淋濕了一片。

    屋梁上懸着一盞三個燈頭的菜油燈,照見屋角落裡坐着一個漢子,口裡銜了旱煙袋,先是瞪了大眼望着,後來等大家走到裡面來了,才起身擺了一隻手道:&ldquo不賣茶了。

    &rdquo區老太爺道:我曉得你們不賣茶了,我們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難民。

    露天裡站不住腳,到這裡躲一躲雨。

    平日我們也常到這裡吃茶,劉老闆就不認得我了嗎?燈下另坐了一個女人,兩手捧了一隻線襪子在補底,聽了這話,便點點頭道:&ldquo歇一下兒嘛,歇一下兒嘛!&rdquo 區老太爺走到屋裡,又伸頭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皺了眉回來,向大家道:&ldquo這樣子,雨是不會就停,我們大家身上都打濕了,必須找個安身的地方,弄點火來烘烘衣服才好。

    &rdquo那茶館老闆銜着旱煙袋,走近前來,對他們看了一遍,因向門外指着道:&ldquo再上一段坡子,那裡有一座賣面的棚棚,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裡去想想法子吧!&rdquo區老太爺對他這個善意的建議,還沒有答應,卻聽得前排桌子角裡有人插嘴道:&ldquo别個要能走的話,他不會上坡去找旅館,為啥到棚子裡去?&rdquo 老太爺回頭看時,原來是那桌子倒豎過來的桌腿,擋住了燈光,那裡正有一個人躺在長闆凳上呢。

    這時,那人坐起來了,看上去是個苦力模樣,舊藍布短襖,用帶子攔腰一系,頭上紮了一道白布圈子,臉上黃瘦得像個病人,也沒有怎麼介意。

    那人倒先失驚道:&ldquo呀!原來是區家老太爺,你受驚了!我知道你公館炸了,下去看了一趟,沒有看到人,想是你們走了,朗格這時候冒了雨跳①?&rdquo老太爺聽他說出這串話,好像是熟人,卻又不怎麼認得。

    及至他走近,燈光照得更清楚點,這才想起來了,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長面前替他講過情的楊老幺。

    因問道:&ldquo你病好了?&rdquo他道:&ldquo得了老太爺那兩塊錢,買了幾粒丸藥吞,今天擺子沒有來。

    五哥,這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區老太爺,真是好人!&rdquo①跳:讀條,跑的意思。

     那茶店老闆聽了這話,卻兩手捧了水煙袋,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ldquo這楊老闆是我們老幺,昨天多謝老太爺救了他一命。

    &rdquo區老太爺上了歲數,多少知道社會上一點情形,在他們一個叫&ldquo五哥&rdquo,一個叫&ldquo老幺&rdquo之下,已了解他們的關系,因道:&ldquo那也值不得挂齒。

    我們也不過一時看着不平,幫個小窮忙而已。

    &rdquo楊老幺這時已走到了老闆身邊,輕輕說了兩句,他點頭道:&ldquo就是嘛!就是嘛!&rdquo楊老幺向區老太爺道:&ldquo老太爺,我和這位劉老闆商量好了,雨大了,沒得轎子叫,就在這裡安歇,後面腳底下竈上,還有火,可以請到那裡去把衣服烤烤幹。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那太好了。

    不過脫下衣服等着烤,究竟不方便,既是這裡劉老闆有這好意,讓我們在這裡停留,那我越發要求一下,請借把傘我用用,我下去搬口箱子上來。

    &rdquo楊老幺道:&ldquo老太爺,你相不相信我?我去和你扛着箱子上來。

    &rdquo區老太爺哈哈一笑道:&ldquo彼此熟人,我有什麼不放心你?不過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

    &rdquo楊老幺道:&ldquo我們是賤命,歇一下梢,病就好了。

    就怕你們家裡人不肯讓我搬。

    &rdquo亞男道:&ldquo這樣吧,隻要有傘,我不怕雨,我和這位楊老闆下去,把東西搬來。

    同時也告訴大哥一聲,我們在這裡。

    &rdquo老太爺見大家淋得透濕,決不能和衣圍着煤竈烤火,也就答應了她這個辦法。

    于是劉老闆引着區家一門老少,到下一層屋子裡去烤火②。

    楊老幺打了燈籠,撐着雨傘,由亞男引着去搬箱子。

    在一小時内,區家全家人總算換上了幹衣服,接着楊老幺給他們陸續的搬運東西,又搬了兩捆行李卷上來。

    忙碌了半夜,大家便在茶館裡桌子上勉強安睡。

    ②重慶吊樓式房屋,平地的平房,照例在懸崖下有下層屋子,可能要到四五層。

     次日早上,算是雨住了,天色微明,老太爺就跑下坡去,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

    到了那裡,見自己家那所破門樓子下面,是雨點淋不到的五尺之地,亞雄和幾個鄰居,在那裡堆了箱爛雜物,人都擁擠了縮成一堆,坐在衣箱或行李卷上打瞌睡。

    區老太爺走近時,見亞雄将一床破氈毯裹住了身子,人坐在牆角落裡,兩腿曲起,身子伏在膝蓋上睡,竟是鼾聲大作。

    老太爺見門樓屋檐下滿地是泥漿,瓦檐上兀自滴着水點,門前幾棵常綠樹,炸剩下的一些殘枝敗葉,在曉風下隻是抖顫着。

    便是睡了半晚的人,這時由坡上下來,也覺凄涼得很。

    亞雄在這凄風苦雨之中,守過一個黑夜,這辛苦何必細想。

    因之站在門檐外,對他呆看着,不覺心酸一陣,有兩粒淚珠子,在臉腮上滾了下來。

    自己擡起袖子來将眼睛揉擦着,又咳嗽了幾聲,這樣,将坐而假寐的亞雄驚醒,他連忙站了起來說道:&ldquo喲!你老人家這早就來了。

    &rdquo老太爺向他周身望着,然後問道:&ldquo昨天夜裡沒有凍着嗎?&rdquo亞雄道:&ldquo凍是沒有凍着,隻是這場雨下得實在讨厭,那破屋子裡的東西,不免都埋在泥漿裡了。

    &rdquo老太爺道:&ldquo大概細軟東西,已運出了十分之五六,其餘笨重的東西,隻好學句大話:破甑不顧,現在無須顧慮這些。

    第一件事,我們要找個地方落腳,然後把這裡東西搬走,不然今天再下一場雨,還讓你在這風雨裡坐守一夜不成?我來給你換個班,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館子裡去洗把臉,喝口熱茶,你母親和婉貞,都在惦記着你。

    &rdquo亞雄本不願走,聽了他父親最後這句話,隻得彼此換一換班。

     區老太爺在這裡約莫坐了一小時,隻見亞男同楊老幺引着四五個力夫走向前來。

    亞男笑道:&ldquo這位楊老闆真肯幫忙,已經在小客店裡和我們找好了兩間房子,又找了幾個人替我們搬東西!&rdquo區老太爺心想:真不料兩塊錢的力量,會發生這樣大的效果。

    當時向楊老幺道謝一番,并說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總算把全家人搶救出來的一些應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裡。

    客店雖開設在大街上,但是實在難于安身。

    下面是一爿小茶館,上面兩層樓,是客店。

    這屋子隻有臨街一面開着窗戶,其餘三面,全是竹片作底,外糊黃泥石灰的夾壁。

    區家所歇前後兩間,是半截木闆隔開的。

    後間隻借着木闆上半截通過來的一些餘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見。

    上樓梯的角落裡,雖有一個窗戶向後開着,那下面是尿池,帶來一陣陣的尿臊。

    兩旁夾壁漏了許多破洞,都用舊報紙糊住。

    前面屋子窗戶格上,糊着白紙,關起來,屋子太暗;開着呢,馬路天空上的風,向裡面灌着,又十分陰涼。

    這裡有一張木闆架的床,一張桌面上有焦煳窟窿的桌子,兩隻歪腳的方凳,此外并無所有。

    但便是如此,屋子裡已不許兩個人轉身。

    區家人将東西放在後屋子裡,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仿佛擁擠在公共汽車裡一樣。

    而且每行一步,樓闆搖撼着閃動了夾壁,夾壁又閃動了窗戶,那窗戶格上的紙,被震得呼呼有聲。

     區老太爺在這樓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終日在樓底下小茶館裡坐着。

    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錢,經這次災難,花了一些搬家費,便将用個精光。

    就是這種小客店,不吃不喝,也要二三十元的開支。

    第二、三兩個兒子都走了,大兒子是個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叫他有什麼法子能挽救這個危局?他躺在茶館裡的竹椅上,隻沉沉地想着,有時口銜了旱煙袋,站在茶館屋檐下,隻是看來往行人出神。

    忽見西門德家裡的劉嫂,手裡提了一隻包裹,由面前經過,便叫住她問話。

    劉嫂擡頭向樓上看看,因道:&ldquo老太爺就住在這裡?&rdquo區老太爺皺了眉道:&ldquo暫住一兩天吧,我也打算搬到鄉下去了。

    你們先生搬過南岸去沒有?&rdquo劉嫂道:&ldquo太太在旅館裡住得很安逸。

    她說不忙展①。

    先把東西辦齊備了,再展過南岸去。

    我們先生還問過老太爺呢!&rdquo說着,徑自去了。

    ①展:川語,搬的意思。

     區老太爺想着,最近半月,西門德在經濟上非常活動,認識了兩位商家,很是活躍,他也曾說過,替亞英想點辦法,現在亞英走了,何妨請他和我想點辦法?自己雖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作事,必須有了職業,才可以開口向人家借筆款子,必須有一筆款子,才可以重建這個破家。

    小客店裡雖然住得下去,每日這兩頓飯,就在小館子裡吃不起。

    早上,全家人吃一頓紅苕和幹燒餅,已是七八塊錢了。

    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順路向西門德所住的旅館裡走去。

    隻走到那門口,見停着一輛流線型的小轎車,就表現着這旅館非同等閑,不免倒背了兩手,低頭看看身上衣服。

    好在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種不窮的身份而外,穿長衣的人,倒很少穿綢緞。

    自己這件藍布大褂,卻也不破爛,總在水準線上,事到于今,也顧不得碰釘子與否,隻好硬着頭皮向旅館裡面走去。

     正好西門德由裡面走出來,手裡撐了一根烏漆手杖,搖晃着身軀走路,頂頭看到,便伸手來和老太爺握着,因道:&ldquo這幾日之間,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們作鄰居的時候,每日晚間擺龍門陣,自也有其樂趣,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住了?&rdquo區老太爺見他說話的情形,相當表示好感,便歎了一口氣道:&ldquo一言難盡。

    現在我全家都在&lsquo雞鳴早看天&rsquo的小店裡。

    &rdquo西門德道:&ldquo那太委屈了。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委屈?便是這種委屈的待遇,我們也擔負不了。

    西門先生有工夫嗎?我想和你談談。

    &rdquo西門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ldquo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談半小時,請到我房間裡坐。

    &rdquo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将區老太爺引到自己房間裡來。

    區老太爺見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畫着彩漆,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