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種疏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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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季的天氣，到了晚間八點鐘，便漆黑如墨。
在亞雄的笑聲中，觸起了區老太爺又一番舐犢之愛。
他走向天井裡，擡頭對天空望了兩回，因道：&ldquo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嗎？&rdquo亞雄已把謄寫的信劄收拾齊整，将報紙卷了，夾在脅下，像個要走的樣子。
答道：&ldquo上司的約會可以不到的嗎？&rdquo老太爺道：&ldquo不是那話，你看天氣這樣壞，過江怎樣過？&rdquo亞雄道：&ldquo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
司長次長過江去以後，兩岸都有自備的木劃子等着。
他們的命，比我這風塵小吏的命要高貴十倍。
他們可以坦然來往，我自然無事。
&rdquo說着已舉步向外走。
老太爺等他出門了，忽又追了出來，将他叫住，因道：&ldquo假如回來太晚的話，你就不必回來，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館随便過一晚吧。
&rdquo亞雄見老父過于關懷，隻好唯唯答應着。
區老太爺回來，桌上酒肴已盡，三個兒子都不在家，女兒是與她二哥鬧着别扭，關門睡覺了。
本來一家每天晚上在燈下要擺一回龍門陣的，今天算是不能舉行了。
樓底下突然清靜，倒還覺得門外田裡的蟲聲唧唧啧啧，隻管陣陣送進門來。
他原預備寫家信的，現在頭腦子昏沉沉的，卻不能坐下來，隻是捏了一支旱煙袋，兩手背在身後，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
區老太太也不驚動他，自在堂屋裡将桌上酒肴收拾幹淨。
老太爺也不感覺，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
老太太在屋子裡捧了一碗熱茶來，笑道：&ldquo一個人喝那麼些個茅台，不要是醉了？這裡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rdquo老太爺接着茶碗，笑道：&ldquo真是&lsquo少年夫妻老來伴&rsquo，究竟還是老太婆留意着我。
&rdquo說着，酒氣像開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撲着。
老太太笑道：&ldquo我倒有句話要和你商量，你這樣酒醉如泥，有話我又不敢說了。
&rdquo老太爺喝了一口茶，道：&ldquo我并不醉，有話盡管說。
&rdquo老太太道：&ldquo你坐下來吧，我取一樣東西來。
&rdquo老太爺以為她是去拿說話的材料，便坐下來等着。
區老太太由房裡走出，卻兩手捧了一把熱手巾，熱氣騰騰的遞了過來。
區老太爺站起來接着手巾道：&ldquo你說的就是取這樣東西給我，算是說話材料嗎？&rdquo他擦着臉，望了老太太。
她笑道：&ldquo我讓你醒醒酒，好把這要緊的話告訴你。
&rdquo老太爺聽說是要緊的話，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隻管搓手。
老太太道：&ldquo倒并沒有什麼了不得要緊的事，我說的是老三的事。
&rdquo老太爺道：&ldquo随他去好了。
現在救窮要緊。
&rdquo老太太道：&ldquo并不是我不許他出門，是他本身發生一點小問題了。
據亞男告訴我，那位朱小姐反對他改行，說是真要改行的話，他們的婚姻就要發生問題。
亞男總想他們不至于交情破裂，便把這事按捺住，沒有通知亞傑。
這三天以來，亞傑去會她三次，都沒有見面，寫兩封信給她，她也不回信。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老太婆，你這叫多餘的費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應該知道。
他既不作聲，我們作父母的樂得不管。
&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也是這樣說。
不過老三明天一早要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我猜他是找朱小姐開談判去了。
假如這事決裂了，會不會有新問題發生？我們已把老三的川資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話，我們将什麼錢退回人家？&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知子莫若父。
我就深知老三的個性，決不會中途而廢的。
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觀念，她也就不會是老三的配偶。
他們決裂了也好。
&rdquo 區老太太原是站着說話的，這時便坐下來，似乎是減掉了原來說話的銳氣，低頭想了一會兒。
老太爺道：&ldquo老太婆，你有什麼心事？&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看老太爺為人，現在是大變而特變了。
以前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誼了，我差不多就把她當了兒媳看待。
若是決裂了，不但老三心裡難受，我們也好像有一點缺憾。
&rdquo老太爺道：&ldquo唯其是朱小姐與老三有長久的友誼，不該不諒解他。
朱小姐對老三本人，就不能諒解，對你這個第三者會有什麼好感？你看這樣夜黑如漆，亞雄還得奔波過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憑什麼我們不贊成改行？若說顧身份，我們現在也不見得有什麼身份。
當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賣菜的人争着兩毛三毛、四兩半斤的時候，和你平日為人相去很遠，你也曾想到了什麼身份問題嗎？&rdquo區老太太還有一肚子議論，都被老先生的話完全說服了下去。
默默地坐在堂屋裡，隻是望了老太爺抽旱煙。
就在這時，聽到亞傑學了話片上唱的京調《馬前潑水》，老遠地唱了回來，他唱着：&ldquo&hellip&hellip正遇着寒風凜冽，大雪紛紛下，無可奈何轉回家。
你逼我休書來寫下，從此後鴛鴦兩分差，誰知我買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紅，腰橫玉帶，足登朝靴，頭戴烏紗，顫巍巍還有一對大宮花&hellip&hellip&rdquo他必得将這一串朱買臣自誇之詞唱完，方才停口，已是在大門外站着很久了。
區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門，便上前将門開了。
亞傑站在門洞下，繼續地又唱起來，&ldquo千差萬差你自己差&hellip&hellip&rdquo老太太笑着喝道：&ldquo老三，你瘋了？&rdquo亞傑這才停着沒唱，走進來代母親關閉了大門：因笑答道：這年頭不瘋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這話？&ldquo他說着話走到堂屋正中，見老太爺口銜了旱煙袋，正端端地坐了，一語不發；那煙袋頭上燃着的煙絲，燒出紅焰，閃閃有光。
這可見老父正在沉思着抽那煙，這就發動了自己心裡一番感觸，便肅然在他面前站着。
&rdquo 區老太爺又沉思了約莫兩三分鐘，這才向亞傑道：&ldquo言者心之聲，你唱着這《馬前潑水》的戲詞回來，我就知道你遭遇着一些什麼。
可是我得告訴你兩句切實的話：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卻不必把這種兒女問題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耽誤自己的前程。
&rdquo亞傑笑道：&ldquo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免得我說了。
我唱着這戲正是自寬自解，絲毫并不灰心，我還是幹我的。
明天一大早就走，你老人家有什麼吩咐的沒有？&rdquo 這句話問得區老太爺心有所動，在端坐之時，卻睜眼看了兒子一看，好像含住了一包眼淚似的，随着把眼皮又垂下了。
因道：&ldquo作生意買賣，我根本是外行，關起門來，說句不客氣的話，這發國難财的玩意，我更是不會打算。
我不說近墨者黑，說個近朱者赤吧，這一些臨機應變的生财之道，讓你跟着同行去實地練習，由你自己作主了。
我所顧慮的，倒還是你自己的健康問題，這一路都是古人所認為瘴氣最重的所在，現在我們知道是瘧疾傳染最嚴重的區域，萬裡投荒，你可要一切慎重&hellip&hellip&rdquo他口裡說着話，眼睛可不看兒子。
亞傑站着，把手筆直垂下，頭也低着，有五分鐘不能答複老父的話，突然擡起頭來笑道：&ldquo這條路現在是我們的後門，來往的人就多了。
雖然去萬裡不遠，可是說不上什麼蠻荒。
而況這一路現在有了衛生設備，可以說瘧疾已不足介意。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唯其如此，所以我再三地叮囑你，天下唯有不足介意的所在，最容易出毛病。
&rdquo亞傑道：&ldquo是，您說的這些話，我緊記心上就是。
&rdquo區老太爺不說什麼了，隻是将旱煙袋放在嘴裡銜着，待吸不吸的過着煙瘾。
亞傑默默站在他面前很久。
區老太也是默然地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他父子都不作聲，而且也都帶了三分酒意，便向前扯了亞傑的衣襟道：&ldquo好了，你去休息吧
在亞雄的笑聲中，觸起了區老太爺又一番舐犢之愛。
他走向天井裡，擡頭對天空望了兩回，因道：&ldquo江北你是非去不可嗎？&rdquo亞雄已把謄寫的信劄收拾齊整，将報紙卷了，夾在脅下，像個要走的樣子。
答道：&ldquo上司的約會可以不到的嗎？&rdquo老太爺道：&ldquo不是那話，你看天氣這樣壞，過江怎樣過？&rdquo亞雄道：&ldquo這倒用不着你老人家介意。
司長次長過江去以後，兩岸都有自備的木劃子等着。
他們的命，比我這風塵小吏的命要高貴十倍。
他們可以坦然來往，我自然無事。
&rdquo說着已舉步向外走。
老太爺等他出門了，忽又追了出來，将他叫住，因道：&ldquo假如回來太晚的話，你就不必回來，在江北找一家小旅館随便過一晚吧。
&rdquo亞雄見老父過于關懷，隻好唯唯答應着。
區老太爺回來，桌上酒肴已盡，三個兒子都不在家，女兒是與她二哥鬧着别扭，關門睡覺了。
本來一家每天晚上在燈下要擺一回龍門陣的，今天算是不能舉行了。
樓底下突然清靜，倒還覺得門外田裡的蟲聲唧唧啧啧，隻管陣陣送進門來。
他原預備寫家信的，現在頭腦子昏沉沉的，卻不能坐下來，隻是捏了一支旱煙袋，兩手背在身後，站在天井屋檐下面出神。
區老太太也不驚動他，自在堂屋裡将桌上酒肴收拾幹淨。
老太爺也不感覺，依然站在屋檐下出神。
老太太在屋子裡捧了一碗熱茶來，笑道：&ldquo一個人喝那麼些個茅台，不要是醉了？這裡有新熬的沱茶，喝上一杯吧！&rdquo老太爺接着茶碗，笑道：&ldquo真是&lsquo少年夫妻老來伴&rsquo，究竟還是老太婆留意着我。
&rdquo說着，酒氣像開了缸也似的，向人面上撲着。
老太太笑道：&ldquo我倒有句話要和你商量，你這樣酒醉如泥，有話我又不敢說了。
&rdquo老太爺喝了一口茶，道：&ldquo我并不醉，有話盡管說。
&rdquo老太太道：&ldquo你坐下來吧，我取一樣東西來。
&rdquo老太爺以為她是去拿說話的材料，便坐下來等着。
區老太太由房裡走出，卻兩手捧了一把熱手巾，熱氣騰騰的遞了過來。
區老太爺站起來接着手巾道：&ldquo你說的就是取這樣東西給我，算是說話材料嗎？&rdquo他擦着臉，望了老太太。
她笑道：&ldquo我讓你醒醒酒，好把這要緊的話告訴你。
&rdquo老太爺聽說是要緊的話，果然把酒醒了一半，望了她隻管搓手。
老太太道：&ldquo倒并沒有什麼了不得要緊的事，我說的是老三的事。
&rdquo老太爺道：&ldquo随他去好了。
現在救窮要緊。
&rdquo老太太道：&ldquo并不是我不許他出門，是他本身發生一點小問題了。
據亞男告訴我，那位朱小姐反對他改行，說是真要改行的話，他們的婚姻就要發生問題。
亞男總想他們不至于交情破裂，便把這事按捺住，沒有通知亞傑。
這三天以來，亞傑去會她三次，都沒有見面，寫兩封信給她，她也不回信。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老太婆，你這叫多餘的費神！那朱小姐既不睬他，他自己應該知道。
他既不作聲，我們作父母的樂得不管。
&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也是這樣說。
不過老三明天一早要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我猜他是找朱小姐開談判去了。
假如這事決裂了，會不會有新問題發生？我們已把老三的川資用去不少了，若是他不走的話，我們将什麼錢退回人家？&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知子莫若父。
我就深知老三的個性，決不會中途而廢的。
那位朱小姐若是不能打破面子觀念，她也就不會是老三的配偶。
他們決裂了也好。
&rdquo 區老太太原是站着說話的，這時便坐下來，似乎是減掉了原來說話的銳氣，低頭想了一會兒。
老太爺道：&ldquo老太婆，你有什麼心事？&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看老太爺為人，現在是大變而特變了。
以前你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朱小姐和老三有了三年以上的友誼了，我差不多就把她當了兒媳看待。
若是決裂了，不但老三心裡難受，我們也好像有一點缺憾。
&rdquo老太爺道：&ldquo唯其是朱小姐與老三有長久的友誼，不該不諒解他。
朱小姐對老三本人，就不能諒解，對你這個第三者會有什麼好感？你看這樣夜黑如漆，亞雄還得奔波過江，去作他那工作以外的工作，憑什麼我們不贊成改行？若說顧身份，我們現在也不見得有什麼身份。
當每天早上，你在菜市上和挑桶賣菜的人争着兩毛三毛、四兩半斤的時候，和你平日為人相去很遠，你也曾想到了什麼身份問題嗎？&rdquo區老太太還有一肚子議論，都被老先生的話完全說服了下去。
默默地坐在堂屋裡，隻是望了老太爺抽旱煙。
就在這時，聽到亞傑學了話片上唱的京調《馬前潑水》，老遠地唱了回來，他唱着：&ldquo&hellip&hellip正遇着寒風凜冽，大雪紛紛下，無可奈何轉回家。
你逼我休書來寫下，從此後鴛鴦兩分差，誰知我買臣洪福大，你看我，身穿大紅，腰橫玉帶，足登朝靴，頭戴烏紗，顫巍巍還有一對大宮花&hellip&hellip&rdquo他必得将這一串朱買臣自誇之詞唱完，方才停口，已是在大門外站着很久了。
區老太太未曾等他敲門，便上前将門開了。
亞傑站在門洞下，繼續地又唱起來，&ldquo千差萬差你自己差&hellip&hellip&rdquo老太太笑着喝道：&ldquo老三，你瘋了？&rdquo亞傑這才停着沒唱，走進來代母親關閉了大門：因笑答道：這年頭不瘋不行，你老人家可相信這話？&ldquo他說着話走到堂屋正中，見老太爺口銜了旱煙袋，正端端地坐了，一語不發；那煙袋頭上燃着的煙絲，燒出紅焰，閃閃有光。
這可見老父正在沉思着抽那煙，這就發動了自己心裡一番感觸，便肅然在他面前站着。
&rdquo 區老太爺又沉思了約莫兩三分鐘，這才向亞傑道：&ldquo言者心之聲，你唱着這《馬前潑水》的戲詞回來，我就知道你遭遇着一些什麼。
可是我得告訴你兩句切實的話：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卻不必把這種兒女問題放在心上，更不必因此耽誤自己的前程。
&rdquo亞傑笑道：&ldquo你老人家知道了就很好，免得我說了。
我唱着這戲正是自寬自解，絲毫并不灰心，我還是幹我的。
明天一大早就走，你老人家有什麼吩咐的沒有？&rdquo 這句話問得區老太爺心有所動，在端坐之時，卻睜眼看了兒子一看，好像含住了一包眼淚似的，随着把眼皮又垂下了。
因道：&ldquo作生意買賣，我根本是外行，關起門來，說句不客氣的話，這發國難财的玩意，我更是不會打算。
我不說近墨者黑，說個近朱者赤吧，這一些臨機應變的生财之道，讓你跟着同行去實地練習，由你自己作主了。
我所顧慮的，倒還是你自己的健康問題，這一路都是古人所認為瘴氣最重的所在，現在我們知道是瘧疾傳染最嚴重的區域，萬裡投荒，你可要一切慎重&hellip&hellip&rdquo他口裡說着話，眼睛可不看兒子。
亞傑站着，把手筆直垂下，頭也低着，有五分鐘不能答複老父的話，突然擡起頭來笑道：&ldquo這條路現在是我們的後門，來往的人就多了。
雖然去萬裡不遠，可是說不上什麼蠻荒。
而況這一路現在有了衛生設備，可以說瘧疾已不足介意。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唯其如此，所以我再三地叮囑你，天下唯有不足介意的所在，最容易出毛病。
&rdquo亞傑道：&ldquo是，您說的這些話，我緊記心上就是。
&rdquo區老太爺不說什麼了，隻是将旱煙袋放在嘴裡銜着，待吸不吸的過着煙瘾。
亞傑默默站在他面前很久。
區老太也是默然地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他父子都不作聲，而且也都帶了三分酒意，便向前扯了亞傑的衣襟道：&ldquo好了，你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