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種疏散
關燈
小
中
大
信&rdquo，徑自坐上原來的轎子走了。
西門太太道：&ldquo一切東西都沒有清理出來，我們哪有工夫去吃館子？&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們是實心實意來和我們壓驚，若是不去的話，卻大大的辜負了人家的盛意。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吃河南館子很貴吧？一頓吃一千塊錢也很平常，那又何必？&rdquo西門德道：&ldquo吃早點的時候，我們會到的那個常先生，不是對我們說了嗎？他這一批五金，趕上了重慶大興土木，又賺了二百多萬，一千塊錢一頓，一個月也隻吃得了他九萬，你說算得了什麼？我不能不去，你在這裡看守一會，我去一趟。
&rdquo西門太太把臉色沉下來，向了他道：&ldquo我在這露天下聞硫磺味，給你看守東西，你去喝茅台酒，吃瓦塊魚？&rdquo西門德陪笑道：&ldquo我聽你的口氣不願意去，所以這樣說；你既願意去，那就很好，我們一塊兒去就是了。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那麼，我們的東西誰來看守着呢？&rdquo西門德道：&ldquo這不成問題，劉嫂在這裡呢！區府上全家人都在這裡，托老太爺給我們照應照應就是了。
好在幾口箱子都搬出來了，不過是些零碎，可以明天慢慢兒清理。
吃完了飯，你徑直向旅館去，我回來搬運行李，你看好不好。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與其那樣，我們不如先把箱子送到旅館裡去，回頭再去吃飯，豈不省得你跑上一趟？&rdquo西門德站着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區老太爺面前，抱着拳頭拱了兩拱，笑道：&ldquo老先生，一點小事隻好托重您了，我想先把箱子搬到旅館裡去。
至于破屋子裡那些零碎東西，今天隻好由它，明天慢慢地來搬。
我想今天晚上，府上一定有人在這裡看守，附帶的就請代我照應一點。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大概我們全家都不會離開的，博士隻管放心去吧。
&rdquo西門德又道了兩聲&ldquo勞駕&rdquo，便跟在太太後面坐轎子走了。
區家全家人在那群小姐們鼓勵之下，已在那磚瓦竹木堆裡，将衣箱鋪蓋等沒有壓碎的東西，陸續的搬出來，堆在空地上。
老太爺的旱煙袋所幸還保留在手裡。
他坐在一隻破舊皮箱上，口角裡銜了煙袋嘴子，似吸不吸的，隻望了地面上那些零碎出神。
亞雄還在那裡整理東西，把被條上的泥點撣掉。
老太爺道：&ldquo暫時不必忙着這個，趁天色看得見，陸續到裡面去尋些東西出來為妙。
萬一晚上下了雨，這屋架子有全部坍下來的可能，便是東西還挖掘得出，你想水和泥一染，任何東西也沒用了。
&rdquo亞雄拍着兩手的灰，又對天色看了一看，點頭道：&ldquo您這話是對的，這房子已經被震得體無完膚了，一遇到了雨，決計會變為泥團。
&rdquo區老太在旁插嘴道：&ldquo既是這樣說，那是千萬不能放在這破屋子裡過夜的，我們搶着搬出來一些是一些。
&rdquo亞雄拍着兩隻灰塵的手，望了那破屋子出上一回神，因道：&ldquo那也好，反正我總可以請兩天假，拚着出一天苦力，休息幾天就是。
&rdquo他接着又鑽進破屋去搬。
亞男更不會退讓了，她和那幾個女朋友繼續地搬着東西。
可是霧季加着天陰，日子越發的短。
這裡電線斷了，又沒有一盞街燈，隻是五點多鐘，已黑得看不見走路。
左右鄰居，有的亮着燈籠挂在樹上，有的亮着瓦質的油壺燈，系在長鐵柄上，插在土牆縫裡，有的将蘿蔔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蠟燭，放在地面，都紛紛搶着整理東西。
離這裡不遠，便是幾百級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
黑暗中，看不到坡與懸岩，但見若幹點火光，在暗空裡上下搖動，可想附近鄰居們也正在搬東西走。
亞雄隻管把動用家具陸續向破屋子外搬出，卻正是未曾想到晚上搬東西走動的一層困難。
這時，那些亞男的女友都走了，她見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飯，便将破屋子裡掏出來的白鐵壺，在小茶館裡買了一壺開水來，另外又将舊報紙包了二三十個冷燒餅帶回，一齊放到搶搬出來的一把木椅上。
然後提了一隻白紙圓燈籠，向自己家人團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見大家分坐在鋪蓋卷或箱子上，因道：&ldquo現在什麼東西也不能搬出來了，媽和爸爸，先吃一點燒餅，就去住小客店吧。
這裡的東西，隻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
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錢也找不到搬夫了。
&rdquo亞雄在籃子裡摸出一隻缺口飯碗來，篩了開水，站着喝，因道：&ldquo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在露天裡過夜？你們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個人在這裡看守着就夠了。
&rdquo大奶奶在黑暗裡道：&ldquo那也隻好這樣。
不過我勸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點，也沒有什麼人看見。
&rdquo亞雄道：&ldquo這個我知道，你也吃兩個燒餅，晚上孩子沒奶吃，也要吵的不得了。
&rdquo說着，把那破飯碗送給大奶奶。
于是亞男提着那隻燈籠在手上，照着大家悄悄地吃燒餅，喝開水。
就在這時，有人叫道：&ldquo不好了，下雨了。
&rdquo那雨點聲，随了這吆喝，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響。
在這災區的鄰居，正還不少，立刻大人咒罵聲，小孩啼哭聲，東西移動聲，鬧成一片。
老太爺在黑暗裡沒有主意，百忙裡摸了一條被單，從頭上向下披着，因跳腳道：&ldquo這怎麼辦！這怎麼辦！&rdquo亞雄道：&ldquo據我看來，你兩位老人家，還是帶着小孩子先走，趁石頭坡子還沒有泥漿，趕快上坡。
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幾處滑極了，這黑夜裡爬不上去。
&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們走了，你怎樣呢？&rdquo亞雄道：&ldquo我有辦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傘，在雨裡站一夜。
亞男，快點，快點，雨下大了，快引他們走吧！&rdquo亞男道：&ldquo大家跟我走吧！&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們走了，讓亞雄一個人在這裡淋雨嗎？&rdquo亞雄見那燈光閃照着雨絲，是一條條的黑影，像竹簾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跳着腳道：&ldquo大家為什麼還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rdquo正在這時，大奶奶抱着的那個孩子，被雨淋的哇一聲哭了起來。
老太爺雖然疼愛兒子，卻知道小孫子更不能淋雨，便道：&ldquo好，好！我先送着你們走，回頭再來。
&rdquo于是接過亞男手上的燈籠，就向上坡的路上走。
亞男一隻手提了口小箱子，一隻手挽住了母親的左臂，緊跟了這燈籠。
百忙中誰也沒想到這燈籠是紙做的，大雨裡淋着，把紙濕透了，益發的不經事。
老太爺又忙着要早些達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燈籠晃蕩了兩下，突然熄了。
大家驚得一聲&ldquo哦喲&rdquo，眼前猛可的烏黑起來。
這個坡子兩面，全是空地，沒有人家的燈光，街燈又遙遠地在半天裡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點。
這裡黑得伸出手去，幾乎看不清五指。
在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沖，石級上已浮起一層泥漿。
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聽到腳下踐踏了唧唧喳喳的響，随時可能跌倒，誰又沒有打着雨傘，戴着雨帽，雨絲盡管在身上注射着，雨點打在臉上，陣陣冰涼，水由頸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卻也不容停留。
老太太既害怕，心裡又焦急，更吃不了這樣的苦，一陣心酸，眼淚便紛紛滾下來。
在這黑暗中，自然誰也看不見誰。
這裡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間，擡頭看看坡上，燈光相距甚遠，大家在雨絲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沒有人理會老太太在哭。
正在萬分無奈中，坡下有兩叢燈火擁上來，也是逃難的鄰居，肩上扛了鋪蓋卷，手裡打着燈籠，挨身過去。
區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寶筏，哪肯放過，立刻跟了燈火走。
其中有個人說：&ldquo天也和敵人一樣殘暴，把我們災民都變成魚了！&rdquo這句話倒引起老太爺另一種感想：同一疏散，這個時候西門博士卻在河南館子裡吃瓦塊魚呢！
西門太太道：&ldquo一切東西都沒有清理出來，我們哪有工夫去吃館子？&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們是實心實意來和我們壓驚，若是不去的話，卻大大的辜負了人家的盛意。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吃河南館子很貴吧？一頓吃一千塊錢也很平常，那又何必？&rdquo西門德道：&ldquo吃早點的時候，我們會到的那個常先生，不是對我們說了嗎？他這一批五金，趕上了重慶大興土木，又賺了二百多萬，一千塊錢一頓，一個月也隻吃得了他九萬，你說算得了什麼？我不能不去，你在這裡看守一會，我去一趟。
&rdquo西門太太把臉色沉下來，向了他道：&ldquo我在這露天下聞硫磺味，給你看守東西，你去喝茅台酒，吃瓦塊魚？&rdquo西門德陪笑道：&ldquo我聽你的口氣不願意去，所以這樣說；你既願意去，那就很好，我們一塊兒去就是了。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那麼，我們的東西誰來看守着呢？&rdquo西門德道：&ldquo這不成問題，劉嫂在這裡呢！區府上全家人都在這裡，托老太爺給我們照應照應就是了。
好在幾口箱子都搬出來了，不過是些零碎，可以明天慢慢兒清理。
吃完了飯，你徑直向旅館去，我回來搬運行李，你看好不好。
&rdquo西門太太道：&ldquo與其那樣，我們不如先把箱子送到旅館裡去，回頭再去吃飯，豈不省得你跑上一趟？&rdquo西門德站着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區老太爺面前，抱着拳頭拱了兩拱，笑道：&ldquo老先生，一點小事隻好托重您了，我想先把箱子搬到旅館裡去。
至于破屋子裡那些零碎東西，今天隻好由它，明天慢慢地來搬。
我想今天晚上，府上一定有人在這裡看守，附帶的就請代我照應一點。
&rdquo區老太爺道：&ldquo大概我們全家都不會離開的，博士隻管放心去吧。
&rdquo西門德又道了兩聲&ldquo勞駕&rdquo，便跟在太太後面坐轎子走了。
區家全家人在那群小姐們鼓勵之下，已在那磚瓦竹木堆裡，将衣箱鋪蓋等沒有壓碎的東西，陸續的搬出來，堆在空地上。
老太爺的旱煙袋所幸還保留在手裡。
他坐在一隻破舊皮箱上，口角裡銜了煙袋嘴子，似吸不吸的，隻望了地面上那些零碎出神。
亞雄還在那裡整理東西，把被條上的泥點撣掉。
老太爺道：&ldquo暫時不必忙着這個，趁天色看得見，陸續到裡面去尋些東西出來為妙。
萬一晚上下了雨，這屋架子有全部坍下來的可能，便是東西還挖掘得出，你想水和泥一染，任何東西也沒用了。
&rdquo亞雄拍着兩手的灰，又對天色看了一看，點頭道：&ldquo您這話是對的，這房子已經被震得體無完膚了，一遇到了雨，決計會變為泥團。
&rdquo區老太在旁插嘴道：&ldquo既是這樣說，那是千萬不能放在這破屋子裡過夜的，我們搶着搬出來一些是一些。
&rdquo亞雄拍着兩隻灰塵的手，望了那破屋子出上一回神，因道：&ldquo那也好，反正我總可以請兩天假，拚着出一天苦力，休息幾天就是。
&rdquo他接着又鑽進破屋去搬。
亞男更不會退讓了，她和那幾個女朋友繼續地搬着東西。
可是霧季加着天陰，日子越發的短。
這裡電線斷了，又沒有一盞街燈，隻是五點多鐘，已黑得看不見走路。
左右鄰居，有的亮着燈籠挂在樹上，有的亮着瓦質的油壺燈，系在長鐵柄上，插在土牆縫裡，有的将蘿蔔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蠟燭，放在地面，都紛紛搶着整理東西。
離這裡不遠，便是幾百級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
黑暗中，看不到坡與懸岩，但見若幹點火光，在暗空裡上下搖動，可想附近鄰居們也正在搬東西走。
亞雄隻管把動用家具陸續向破屋子外搬出，卻正是未曾想到晚上搬東西走動的一層困難。
這時，那些亞男的女友都走了，她見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吃飯，便将破屋子裡掏出來的白鐵壺，在小茶館裡買了一壺開水來，另外又将舊報紙包了二三十個冷燒餅帶回，一齊放到搶搬出來的一把木椅上。
然後提了一隻白紙圓燈籠，向自己家人團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見大家分坐在鋪蓋卷或箱子上，因道：&ldquo現在什麼東西也不能搬出來了，媽和爸爸，先吃一點燒餅，就去住小客店吧。
這裡的東西，隻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
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錢也找不到搬夫了。
&rdquo亞雄在籃子裡摸出一隻缺口飯碗來，篩了開水，站着喝，因道：&ldquo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在露天裡過夜？你們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個人在這裡看守着就夠了。
&rdquo大奶奶在黑暗裡道：&ldquo那也隻好這樣。
不過我勸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點，也沒有什麼人看見。
&rdquo亞雄道：&ldquo這個我知道，你也吃兩個燒餅，晚上孩子沒奶吃，也要吵的不得了。
&rdquo說着，把那破飯碗送給大奶奶。
于是亞男提着那隻燈籠在手上，照着大家悄悄地吃燒餅，喝開水。
就在這時，有人叫道：&ldquo不好了，下雨了。
&rdquo那雨點聲，随了這吆喝，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響。
在這災區的鄰居，正還不少，立刻大人咒罵聲，小孩啼哭聲，東西移動聲，鬧成一片。
老太爺在黑暗裡沒有主意，百忙裡摸了一條被單，從頭上向下披着，因跳腳道：&ldquo這怎麼辦！這怎麼辦！&rdquo亞雄道：&ldquo據我看來，你兩位老人家，還是帶着小孩子先走，趁石頭坡子還沒有泥漿，趕快上坡。
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幾處滑極了，這黑夜裡爬不上去。
&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們走了，你怎樣呢？&rdquo亞雄道：&ldquo我有辦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傘，在雨裡站一夜。
亞男，快點，快點，雨下大了，快引他們走吧！&rdquo亞男道：&ldquo大家跟我走吧！&rdquo老太太道：&ldquo我們走了，讓亞雄一個人在這裡淋雨嗎？&rdquo亞雄見那燈光閃照着雨絲，是一條條的黑影，像竹簾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跳着腳道：&ldquo大家為什麼還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rdquo正在這時，大奶奶抱着的那個孩子，被雨淋的哇一聲哭了起來。
老太爺雖然疼愛兒子，卻知道小孫子更不能淋雨，便道：&ldquo好，好！我先送着你們走，回頭再來。
&rdquo于是接過亞男手上的燈籠，就向上坡的路上走。
亞男一隻手提了口小箱子，一隻手挽住了母親的左臂，緊跟了這燈籠。
百忙中誰也沒想到這燈籠是紙做的，大雨裡淋着，把紙濕透了，益發的不經事。
老太爺又忙着要早些達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燈籠晃蕩了兩下，突然熄了。
大家驚得一聲&ldquo哦喲&rdquo，眼前猛可的烏黑起來。
這個坡子兩面，全是空地，沒有人家的燈光，街燈又遙遠地在半天裡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點。
這裡黑得伸出手去，幾乎看不清五指。
在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沖，石級上已浮起一層泥漿。
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聽到腳下踐踏了唧唧喳喳的響，随時可能跌倒，誰又沒有打着雨傘，戴着雨帽，雨絲盡管在身上注射着，雨點打在臉上，陣陣冰涼，水由頸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卻也不容停留。
老太太既害怕，心裡又焦急，更吃不了這樣的苦，一陣心酸，眼淚便紛紛滾下來。
在這黑暗中，自然誰也看不見誰。
這裡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間，擡頭看看坡上，燈光相距甚遠，大家在雨絲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沒有人理會老太太在哭。
正在萬分無奈中，坡下有兩叢燈火擁上來，也是逃難的鄰居，肩上扛了鋪蓋卷，手裡打着燈籠，挨身過去。
區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寶筏，哪肯放過，立刻跟了燈火走。
其中有個人說：&ldquo天也和敵人一樣殘暴，把我們災民都變成魚了！&rdquo這句話倒引起老太爺另一種感想：同一疏散，這個時候西門博士卻在河南館子裡吃瓦塊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