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火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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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手卻還攀住了碼頭。

    爸爸靠了一隻小開關給引擎進油起動:他先把手轉盤轉了兩下,将油吸入氣缸,然後抓住手搖柄搖上一圈,帶動了飛輪,引擎就起動了。

    我拿纜繩在一個木樁上一套,用手拉着,不讓汽艇跟碼頭脫開。

    螺旋槳攪動了湖水,汽艇使勁要掙脫碼頭而去,激起了片片水花,打着漩渦向木樁之間流去。

     “開船吧,吉米,”爸爸一聲吩咐,我放開了纜繩,于是我們就離開碼頭出發了。

    透過樹木的縫隙我看見了我們那所上了窗闆的小屋。

    汽艇是背對碼頭筆直駛出去的,所以碼頭看去一下子就短了許多,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長溜兒的湖岸了。

     “你來開吧,”爸爸對我說,我就上去掌舵,把船頭往外偏過點兒,朝尖角地的方向駛去。

    我回頭一看,那湖灘、碼頭、船庫、香枞樹叢都還看得見,可是過不了一會兒,這一大片開墾地就都過去了,前面是小河灣,那是小河入湖的河口所在,沿岸高高的盡是青松樹,再往前就是尖角地一帶的林木茂密的湖岸,那我就得小心了:尖角地外的水下有沙洲,伸得可遠了。

    沙洲外邊可都是深水區域,我沿着深水區的邊上駛去,不多時就過了盡頭處,湖面下隻見邊上的沙灘都消失了,水裡一大片長的盡是藍花水草,被螺旋槳這麼一吸,都紛紛向我們倒來。

    再後來尖角地也過了,我再回頭來看時,碼頭和船庫都已杳不可尋,我隻看到尖角地上有三隻烏鴉在踩着沙走,沙地裡還有一大根陳年老木頭半陷半露,除此以外,便隻有前面這片遼闊的湖面了。

     我先聽到火車聲,而後才看見來了火車。

    火車起初是打個大彎駛來的,看去小得很,急匆匆的,一小節一小節接連不斷。

    火車似乎帶動了山岡,山岡似乎又帶動了火車背後的樹。

    我看見火車頭噴出一股白氣,随即聽到一聲汽笛,接着又是一股白氣,又是一聲汽笛。

    天色還早着哩,可火車早已到了一片落葉松沼澤地的對面。

    路軌兩旁都是流動的水,那清澈的泉水底下褐色的才是沼澤地,沼澤地中央的上空籠罩着一派霧氣。

    給林火燒死了的樹在霧其中看去都灰不溜秋的,細細的沒有一點生氣,不過霧卻也不算濃。

    天是寒飕飕、白蒙蒙的,還早得很哩。

    火車順着路軌如今筆直開來了,漸漸的愈來愈近、也愈來愈大了。

    我從路軌上退下來,回過頭去看看:湖邊有兩家雜貨店、幾個船庫,長長的碼頭伸出在湖中,緊靠車站的自流井旁是一方鋪小石子的地。

    井水從一根塗褐色防水膜的管子裡迎着陽光往外直噴,噴出的水四散飛濺落在個水池裡。

    背後就是湖,湖面上鋪了一陣微風。

    沿岸有些樹林子。

    我們開來的遊艇還系在碼頭上。

     火車停下了,列車員和扳閘員跳下車來,爸爸跟弗雷德·卡思伯特道了别。

    我們的遊艇就寄在他的船庫裡,托他照看了。

     “幾時回來呀?” “我也說不上,弗雷德,”爸爸說。

    “來春就拜托你給遊艇上一次漆。

    ” “再見了,吉米,”弗雷德說。

    “可要多多保重啊。

    ” “再見了,弗雷德。

    ” 我們跟弗雷德握過手,就上了車。

    列車員上了頭裡的車廂,扳閘員收起我們當踏級用的小木箱,飛身攀登上已經開動的列車。

    弗雷德還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車站,看弗雷德在那裡站了一陣就走了,看水管裡噴出的水在陽光裡飛濺,到後來眼前就都變成枕木和沼澤地了,車站已縮得極小,湖也像變換了方位,看起來不一樣了,再後來這些都看不清了,車過了熊河,穿越一個隧道,眼前就隻有向後飛快退去的枕木鐵軌,以及路軌兩旁亂長的野草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一看,好留下個記憶的了。

    如今從車廂頭上向外望去,隻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眼生。

    樹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這樣的樹林子自己就從沒見過似的。

    經過湖泊的時候也一樣,覺得那就是一個湖,一個陌生的湖,跟自己住過的湖濱就是不一樣。

     “你在這兒要給灑一身煤灰了,”爸爸說。

     “我們還是進去吧,”我說。

    落在這麼個處處陌生的地方,我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

    依我看,那一帶的景色跟我們的住地其實應該是一般無二的,可就是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樹葉正在變色的闊葉樹林,那樣子大概也到處都差不多吧,但是坐在火車上看見一片山毛榉林子,心裡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倒隻會對家鄉的樹林感到懷念。

    不過當時我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就隻當這一帶都不過是我們住地的照式延伸,以為這裡應該跟家裡一模一樣,給人的感覺也應該是相同的,但是其實不然。

    我們跟這裡就是沒有一點相通之處。

    那山比樹林子更讨厭。

    千山一個樣恐怕可以算是密執安州的特點吧,但是我在火車上憑窗望去,看到樹林、沼澤,有時還過河,覺得倒也十分有趣,後來又經過一座座山,山上都有農家,山後都有樹林,按說都是一樣的山,可那裡的山就是讓我感到異樣,處處都讓我有一點異樣之感。

    當然一條鐵路要經過許多座山,那麼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無差異吧。

    可是那種異樣卻總讓我看着覺得刺眼。

    好在那天是個早秋的晴朗天。

    開了車窗,空氣清新,過了一會兒我就感到餓了。

    我們是天沒亮就起來的,這時候已快八點半了。

    爸爸從車廂那頭走來,回到座位上坐下。

     “覺得怎麼樣啊,吉米?” “肚子餓了。

    ”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和一隻蘋果來給了我。

     “來,跟我到吸煙車廂去吧,”他說。

    我就随着他穿過車廂,去到前一節車廂裡。

    我們在一個雙人椅上坐下,爸爸靠窗坐在裡邊。

    吸煙車廂裡很髒,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給煙灰火星末子燙壞了。

     “看對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說了一聲,可眼睛卻沒望着那兒。

    對面有兩個漢子并排坐着。

    裡座一個眼望着窗外,右手腕上上了手铐,手铐的另一半卻铐在旁邊那人的左手腕上。

    他們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兩個漢子。

    我隻看得見他們的後背,不過兩個人的坐法也跟那兩個一樣。

    靠過道的兩個一前一後在那裡說話。

     “唉,趕早車!”其中面對着我們的一個說。

    坐在他前面①的那個說話連頭也不回:—— ①意思是早車隻有坐席,不像夜車有卧鋪—— “那我們幹嗎不搭夜車呢?” “你願意跟這号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呗。

    有什麼不可以的?” “倒還是這樣舒服些。

    ” “舒服個屁。

    ”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個漢子這時對我們看看,還眨了眨眼。

    那是個小個子,戴一頂帽子。

    帽子裡用繃帶裹着腦袋。

    跟他同铐一副手铐的那個也戴一頂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身藍,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