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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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過于在意了。

     我知道作這種一二三四的羅列在散文寫作中十分犯忌,但不這樣又難以說明,在名譽上值得我們認真考慮的問題并不太多。

    舉例李清照 從名譽羅網中掙身而出的過程,很可能貫穿人的一生。

    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未能全然掙脫,其中包括一些極其傑出的人物。

    這實在是有關生命本質的一系列悲劇故事。

     我深知隻有具體地體驗了這種故事才能真正領悟有關名譽的種種涵義,因此必須選一個這樣的人來舉例,選來選去選中了李清照——一個清純絕俗到似乎不應該有名譽問題的人。

    女詩人風華絕代又與世無争,成天獨個兒伫立于西風黃花之中,又不招誰惹誰,會遇到一些什麼名譽問題呢?正是這種疑問,觸及了人生與名譽之間的險惡玄秘。

     那末,就說她吧。

     李清照是在與趙明誠結婚之後,開始目睹長輩們遭受的名譽災禍的。

    這種經曆像是一種試煉,讓她明白一個人在名譽問題上的乖謬無常。

    她的父親李格非與當時朝廷全力排斥的所謂"元祐黨人"有牽連,罷職遠徙。

    這種名譽上的打擊,自上而下,鋪天蓋地,轟傳一時,壓力極大,但年輕的李清照還能承受,因為這裡還有另一種名譽——類似于"持不同政見者"的名譽。

    然而不幸的是,處理這個案件的恰恰是丈夫的父親趙挺之!這一下就把這對恩愛的年輕夫妻推入十分尴尬的境地:隻要一方的父親能保持名譽,另一方的父親就必然失去名譽;而這種你死我活的格局壓在一個家族的頭頂,實際上連一半名譽也無法保持,隻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别人看笑話,兩敗俱傷。

    李清照身在其中立即體會到了這種尴尬,曾大膽寫詩給公公趙挺之,要他以"人間父子情"為慮,顧及兒子、兒媳和親家的臉面,不要做炙手可熱、讓人寒心的事。

     一個新過門的兒媳婦能夠以如此強硬的口氣上書公公,可見做公公的趙挺之當時在親友家族乃至民間社會中是不太名譽的,但實際上他很可能是一個猶豫徘徊的角色,因此最終也遭到打擊,甚至在死後僅僅三天,家産被查封,親屬遭拷問,兒子趙明誠也被罷免官職。

    事雖如此,他原先缺失于民間士林的名譽并沒有恢複,反而增加了一層陰影,人們隻把他看成三翻四覆的小人。

    古往今來,很多勉強進入不同身份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識分子官吏,大多會在自身名譽上遭此厄運而百口莫辯。

    這時,李清照跟随着落魄的丈夫趙明誠返回故裡青州居住,對世間名譽的品嘗已經是澀然不知何味了。

     我想,被後世文人一再稱道的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倆在青州十餘年的購書、猜句、罰茶的風雅生活,正是在暫離升沉榮辱漩渦後的一灣甯靜。

    他們此時此地所達到的境界,好像已經參破紅塵,永遠不為是非所動了,但事實并非如此。

    名譽上的事情沒有止境,你參破到什麼程度,緊接着就有超過這一高度的騷擾讓你神亂性迷,失去方寸。

    就像是催逼,又像是驅趕,非把你從安甯自足的景況中驅趕出來不可。

     似乎是上天的故意,李清照後來遇到的名譽問題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關及個人,越來越無法躲避。

    例如那個無中生有的"玉壺事件"就很典型。

    事情的起因發生于趙明誠重病期間,曾有一位探望者攜帶一把石壺給這位病榻上的文物鑒賞家看過,沒想到趙明誠死後即有謠傳興起,說他直到臨死還将一把珍貴的玉壺托人獻給金國。

    當時宋、金之間正在激烈交戰,這種謠傳關涉到中國文人最重視的氣節問題,李清照再清高也按捺不住了。

    但她又不知道應該如何洗刷,想來想去選了一個最笨的辦法:帶上夫妻倆多年來艱辛收藏的全部古董器物,跟随被金兵追得走投無路的宋高宗趙構一起逃難,目的是希望有機會把這些古董全部獻給朝廷。

    她的思路是,謠傳不是說我的丈夫将一把玉壺獻給了金國嗎?現在金國愈加兇猛而來延愈加萎弱,我卻願意把全部古董獻給宋廷,這是一切稍有勢利之心的人做得出來的嗎?已故的丈夫與我完全同心,怎麼可能叛宋悅金呢? 這實在是隻有世界上最老實的文化人才想得出來的表白方式,她顯然過高地估計了造謠者的邏輯感應能力,他們隻顧捕風捉影罷了,哪裡會留心前後的因果關系?她也過高地估計了周圍民衆的内心公正,他們大多樂于聽點别人的麻煩事罷了,哪裡會感同身受地為别人辯誣?她更是過高地估計了喪魂落魄中的朝廷,他們隻顧逃命罷了,哪裡會注意在跟随者的隊伍裡有一個疲憊女子,居然想以家庭的全部遺藏來為丈夫洗刷名聲? 宋高宗在東南沿海一帶逃竄時一度曾慌張地在海上舟居,李清照也從海路追蹤。

    這一荒誕的旅程最後在一位遠房親戚的疏通和勸說下終于結束,但在颠沛流離中,所攜文物已損失絕大部分。

     付出如此代價,名譽追回來沒有?這真是天知道了。

     至此李清照已經年近五十,孤孤單單一個人,我想她一定累極了。

    在國破家亡的大背景下,她頹然回想,父親的名譽、公公的名譽、丈夫的名譽,已經摧肝裂膽地折騰了大半輩子,究竟有多大實質性的意義呢?她深深喘一口氣,開始渴望過幾年實實在在的日子,她已受不住在寒秋的暮色裡回憶那早已遠逝的親情抱肩而泣的凄楚,她想暫别往昔,她想尋找俚俗。

    于是,她在思慮再三之後接受了一個叫張汝舟的軍隊财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