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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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其孰是?自然以何為是。

    惜乎何亦未必能造創也。

     一四二、晚唐不出名人,甚有佳詩。

    名人如司空、皮、陸之類,反少佳構。

     一四三、司空表聖自述生平得意句,清新者固多,有近于拙者,又往往上句佳而下句劣者。

    至如“解棋僧亦俗,能舞鶴終卑”,此等滞語,入魔道矣。

     一四四、亭林雲:“以韻從我者,古人之詩也;以我從韻者,今人之詩也。

    杜拾遺、韓吏部未免此病。

    ”此語是千古通論、确論,為限韻、疊韻者大加針砭。

     一四五、亭林有雲:“古詩無題,唐人以詩取士,始命題分韻,而詩學遂衰。

    ”夫唐代取士,命題分韻,是已,然唐詩不皆為取士之詩,不皆為分韻命題之詩。

    因取士之一端,遂雲詩學之衰,有是理哉? 一四六、王敬美雲:“晚唐詩萎爾無足言,獨七言絕脍炙人口。

    其妙至欲勝盛唐。

    ”夫以晚唐為萎爾無足言,吾知其未讀晚唐詩。

    以晚唐七絕勝于盛唐,吾又知其未讀盛唐詩也。

    晚唐七絕固佳,然亦何必雲勝于盛唐。

     一四七、子瞻雲:“言有盡而意無窮,天下之至言也。

    ”然言盡意窮,實是宋人通病。

     一四八、顔延之“镂金錯采”,餘不知其所镂何金?所錯何采?謝康樂“初日芙蓉”,餘不知其何為初日?何為芙蓉? 一四九、昭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俗本作“明日無錢明日愁”,便不佳。

     一五○、昭谏《七夕》雲:“月帳星房次第開,兩情惟恐曙光催。

    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

    ”《七夕》詩翻新者甚多,此為最勝。

     一五一、昭谏《柳》詩:“自家飛絮猶無定,争把長條絆得人。

    ”翻新如此,覺後世“柳絲隻管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等語,真可不作矣。

     一五二、近人選近人之詩,往往其詩題引有關涉自家名姓者,便不問佳否登之。

    随園言選詩者七病,此而八矣。

    遺山《中州集》已不能免。

     一五三、随園稱學詩者當學海之清瀾浮天,不當學黃河之挾泥沙以俱下。

    餘謂袁詩正堕于黃河之泥沙而不自知。

    善夫洪稚存稱袁詩為“通天神狐,醉辄露尾”,奇談确論。

     一五四、詠物詩狀其景象甚難,言其身分卻易。

    堆砌故典,尤不足尚。

    狀物之景象,易陳易泛。

     一五五、人以少陵詩為集大成,此真污蔑少陵詩。

    夫人中之集大成者,聖人也;詩中之集大成者,不過襲衆人之餘唾耳。

    曾是少陵而出此! 一五六、張玉笥詩危麗英爽,鐵崖不能及,真異材。

    孫仲衍造字幽,運筆銳,亦其後勁也。

     一五七、何大複雲:“詩溺于陶,謝力振之,古詩之法亡于謝;文溺于隋,韓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韓。

    ”李于鱗雲:“唐無古詩,唐自有古詩。

    ”此等語,吾不知其從何處說起,隻可置之不論。

    牧齋力與此輩辨,猶之人在夢中呓語,而我必欲與之诘難,何必! 一五八、義山古體最佳者:《韓碑》、《無愁果有愁曲》、《河陽詩》、《贈四同舍詩》、《李夫人詩》;近體最佳者:《吳宮》、《北齊》、《嫦娥》、《隋宮》、《過楚宮》及《無題》諸作。

    此外麗語佳句非不多,特瑕掩其瑜耳。

    大醇而小疵者,則此數首盡之。

    律句如“月從平楚轉,泉自上方來”、“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雲”,俱佳。

    又“河聲曉上天”五字,尤奇妙。

     一五九、桐鄉馮浩注義山詩,以其《無題》諸詩,皆謂其欲與令狐氏修舊好。

    《木蘭花》一絕:“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謂其比己之素在令狐門館。

    妄扯見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最可笑者,義山《藥轉》一首,朱竹以為如廁詩,馮浩更以為婦人私産詩。

    夫古人詩不可解,聽之可也,豈可作如是解哉!乃注解未确,先譏義山之穢渎筆墨,亦所謂愚而自用。

    宋人稱義山詩為文中一厄,如此注釋,又義山一厄也。

    雖然,亦由義山生平好作晦澀不可解語,自贻伊戚耳。

     一六○、義山詠柳詩約十餘首,無一佳者。

    随園稱其“是遠意相随”句能鈎柳之魂,餘尚恨其詞支。

     一六一、因閨闼語而蔑視義山,固非知詩者;必謂義山情語皆有寄托,尤非知詩者。

     一六二、朱竹能為爽語,氣勝阮亭。

    惜其才疏詞雜,無怪秋谷訾其貪多,雲崧謂其頹唐也。

    《玉帶生歌》一首,雲崧稱其推倒一世,餘終恨其有句無篇。

    《風懷二百韻》,袁子才謂其不删為是。

    夫詩之邪正勿論,第觀其作孽苦湊,則在可删之列也。

     一六三、能詩者作詩話尚且不盡當,況不能詩者耶?锺嵘《詩品》乃不能詩人論詩,宜其毫無着落也。

    唐僧皎然謂嵘非詩家流,不應為詩作評。

    後人見地,誰如此僧? 一六四、雲崧訾梅村用韻不撿點,稚存訾梅村平仄不講,近于吹毛。

     一六五、明劉伯溫、高季、李賓之,俱系一代能手而未成氣候者。

     一六六、紀曉岚之才,作試帖,作小說,未見其可,詩尤多惡劣處。

    論詩系翰苑見解,所評虛谷《瀛奎律髓》,兩不通人争執耳,無謂無謂! 一六七、洪稚存雲:“假蘇詩不看,假王孟不看。

    ”餘為增二句雲:假漢魏不看,假初盛不看。

     一六八、從來一切笨人論詩,主合古,都為不能詩者言也,能詩者不必言也。

    袁中郎、江進之、袁子才論詩主離古,為天下能詩者言也。

    若不能詩者,終身求合古之萬一不可得,此等人安能輿之言離古? 一六九、嘗與人論詩,餘謂詩之佳不佳,試以色喻:有衣服華鮮而肌理不佳者,有肌理細膩而五官位置不佳者,有位置端正而隻覺滞氣難耐者。

    美之一字,必有超乎其外者也。

    知此可與言詩。

     一七○、作詩遲速,自無一定,大約意在筆先而已。

     一七一、唐詩“相思深夜後,未答去年書”,此定系泛交,所謂相思者,非真言也。

    豈有知己之書隔年未答,且必深夜後方記憶乎? 一七二、李詩之逸,不在求仙、飲酒;杜詩之壯,不在落日、秋風;飛卿之豔,不在翡翠、鴛鴦;長吉之奇,不在蹋天、敲日。

    須知此處總有真精神、真道理在。

    才落腔套,便無是處。

     一七三、李笠翁詩似中郎。

    惜非專家,故佳者無多。

     一七四、龔定詩不如文,文不如詞。

    詞甚有清超者,文筆挺折處可取。

    然其為鬼為蜮,實未入作家,詩尤不善。

     一七五、舒鐵雲詩,竭力求工求奇,不入自然。

    有意學随園,才質不如,遂有畫虎之诮。

     一七六、王仲瞿為随園弟子,故性情議論,一似随園。

    特随園系和平之音,仲瞿遭逢不偶,故激為變徵聲耳。

    住瞿詩實無可取,舒鐵雲《詩壇點将錄》以黑旋風為比,可笑! 一七七、閱阮芸台《兩浙輔軒錄》,錄其佳者,往往為《随園詩話》所已載,此老信有眼力。

     一七八、尤西堂《香奁二十四詠》出色處少。

    餘亦嘗拟為之,今錄數斷句于此。

    “美人身世原來幻,仙子豐容隻自知。

    (鏡)”“睡起臉霞猶掩映,舊時淚漬半馍糊。

    (粉)”“宮中舊事添丹頰,筆下新詞《點绛唇》。

    (脂)”“春雲無緒風前約,曉夢初回枕畔尋。

    (钅義)”“窗前刺繡穿針易,月下吹箫按曲難。

    (指環)”“衣上何須拖錦帶,身邊恰好挂香囊。

    (鈕)”“花氣自能迷師蛱蝶,羅紋誰與繡鴛鴦。

    (香囊)”“掌上亂随飛燕影,堂前無奈玉環魂。

    (帶)”“蝤領系将金絡索,鲛绡映出玉精神。

    春風未到鴛鴦被,怕受新寒慣着身。

    (襪胸)” 一七九、同年上元周左麾(钺)有“文章格為名科變,兒女情因老大長”,餘絕愛之。

     一八○、宋詩無肉,元詩無骨。

     一八一、元人摹唐,勝于明人。

     一八二、人謂孫淵如似長吉,不如王采薇之真似也。

    采薇幽奇,淵如滞多而暢少,殆非其匹。

     一八三、總之一切語言文字,有意做是假,無意得是真。

     一八四、“紛紛塵事擾居諸,閉戶閑居樂有餘。

    侬不鳴機君謝客,且來同讀古人書。

    ”此近時閨秀詩,餘酷愛之。

     一八五、表弟謝仁慶(人)詠項王雲:“橫掃乾坤七八年,窮途杯酒一潸然。

    中原已入他人手,甯死烏江不上船。

    ”“八年事業太忽忽,兩字天亡送乃公。

    到底更無追悔語,英雄雖死亦英雄。

    ”仁湛(泳)詠相如雲:“琴邊青眼太殷勤,酒店生涯太苦辛。

    不是年來工獻賦,教侬何以答文君。

    ” 一八六、明眉公,今世漁洋。

    無論何種言語,出于二人筆墨,便是假相。

    真與不真,固不以山林、廊廟論也。

     一八七、方虛谷選詩,專求碎滞,不通得未曾有。

    其詩亦弱滞。

     一八八、最愛唐子畏“閑來隻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句。

    後見呂仙詩亦有“閑來自點黃金賣,不使人間造孽錢”語,好詩固難于創哉。

     一八九、高季迪“但知牛背穩,應笑馬蹄忙”,佳句也,乃是宋女子沈清友詩,但句首一二字少差耳。

    近人張翰風詩:“分明與君約,月上闌幹時。

    侬家月上早,君家月上遲。

    ”佳詩也,宋詩亦有。

    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

    句。

    高嵩瞻《贈弟》雲:“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

    ”明詩亦有“與君一世為兄弟,兩次相逢在路歧”句。

    趙瓯北詩:“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

    ”香山亦有“歲時春日少,世界苦人多”句。

    諸人未必有心竊舊,然如山谷雲:“某于香山詩,少時誦習已久,忘其為何人之詩。

    偶然遇事,信手書耳。

    ”此弊誠不能免。

     一九○、阮亭不喜杜,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

    然自家不敢著之書,而見之于秋谷《談龍錄》。

    餘因思古來明眼人亦自有,特敢于明目張膽輿古人作難者,則少耳。

    然如阮亭,既不喜杜,而自作詩話,複極其推尊,殊非直道而行之意。

    餘詩話所議古人,多違衆論。

    孔子曰:“古之愚也直。

    餘誠古之愚哉!夫匿怨而友其人,君子恥之。

    ”匿其平日之言而稱其詩,與匿怨而友其人,何異?充此推之,待人安得有真性情,立朝安得有真氣骨?冬夜偶閱《談龍錄》,因論阮亭。

    放筆及此,多言哉!秋谷謂阮翁詩中無人,如此言,則并言中亦無人矣。

    老泉謂揚雄不得乎心而為言,不得乎言而為書,此類是也。

     一九一、《聲調譜》之陋,不必論。

    獨怪國初一時名流,竟以為奇貨而傳之、而受之、而靳之、而竊之,真可謂見笑于大方之家者矣。

     一九二、東坡以蝤蛑、江瑤柱比山谷詩。

    夫蝤蛑、瑤柱,天下之至美也。

    山谷惡詩,烏足拟之。

    山谷甚尊東野,而坡以東野為蟛越,以山谷為蝤蛑,兩失之矣。

     一九三、金王若虛《滹南詩話》在古人詩話中,最通快。

    如深服樂天,不喜山谷,譏東坡和韻,以“池塘生春草”為非佳句,甚合餘意。

    其短處惟膽怯,不敢少議少陵耳。

     一九四、《滹南詩話》雲:“近歲諸公,開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為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

    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乎?使後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安于是矣。

    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誇,人情固有不能己者。

    ”《麓堂詩話》雲:“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事長語皆着不得,其勢必久而漸窮。

    賴杜詩一出,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下之情事。

    韓一衍之,蘇再衍之,于是情與事無不可盡,而其為格亦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