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匮書後集卷第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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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甫八日,史可法有騎兵數千住京口,土人防之過嚴,蓄怒已久;适浙将恃勇相激,遂憤鬥。

    浙将戰死,兵潰;騎兵乘勢焚掠,潤城外數十裡如洗。

    二鼓報至,彪佳昧爽即行,至潤城不入署,單騎視焚劫地;勞問居民,計戶給錢償之。

    時四鎮雖開藩江北,實眈眈江左;彪佳至京口,相要害、設營堡,緣江不旬日而布置周密。

    四鎮以币交,彪佳卻之;報書與陳大義,感以至誠:嗣是無一卒敢渡江者。

    高傑駐師瓜步,意欲虎踞三吳;彪佳曰:『吾當再以誠感之』。

    因約期越江,南面會于大觀樓。

    傑意彪佳文士,不敢輕離潤城,訂期已駭;屆期飓風大作,意彪佳決不能至,而小舟破浪、頃刻到岸,傳呼曰:「祁都堂至矣」!傑益駭服。

    及見彪佳,止攜老胥一人、厮養一人,傑亦盡撤其部下将士;彪佳與握手如生平歡,為言共獎王室,大義凜然。

    傑大悅服,曰:『傑閱人多;如公者,傑甘為死!公在吳一日,傑敢不如約者有如水』!乃置酒讌中丞;彪佳以國變辭,為一飯而别。

    彪佳此行,有危而止之者、有請設伏金山備不虞者、有謀以勇士假胥隸從者;彪佳鹹笑謝之。

    是日江風大惡,多勤易期;彪佳曰:『吾失信,何以信人!吾為三吳億萬生靈往,死亦何憾』!歸舟,風益迅,小舟如葉,彪佳毫無難色。

    又開館禮士,設笥受言。

    民隐既上通,而士至者人人以祁中丞為親己。

    院署有大池久淤,中丞至,即令濬之;人勿喻其意。

    一日,謂其兄駿佳曰:『此弟止水也』。

    莅吳半載,事皆就緒。

    馬士英憾劉宗周,斥其奸邪;并恨彪佳,嗾禦史張孫振疏參彪佳前阻登極,為有心擁戴潞藩。

    彪佳即以病,告歸。

     乙酉,朝事日壞;彪佳痛曰:『江南即燕都之續矣』!乃掣妻子入雲門,為避亂計。

    五月,南都不守;六月,皇太後至浙,潞王監國,黃道周請設蘇松督撫,少宰王志道以彪佳名上。

    起少司馬理戎政事,行将總督蘇松;方奉命,而北兵奄至、潞王出降,彪佳仍入雲門。

    貝勒至武林,以書币聘彪佳;遂绐夫人曰:『此非辭命所能卻,必身至武林,固辭以疾,或得歸耳』。

    初五日,攜長子理孫發雲門。

    至寓山,顧理孫曰:『而翁無他失,惟耽泉石,多營搆,亦一過也。

    昔文信公臨終,贻書其弟,囑以文山為寺;吾亦欲捐此堂栖禅侶,以忏吾過』。

    晚,命具酌,暢飲數卮。

    移時,子姪童僕皆散去;獨呼祝山人至瓶隐密室,縱談古今忠臣烈士,娓娓數千言。

    屬山人焚香煮茗,遂開牖,望南山,笑曰:『山川人物,皆屬幻影。

    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複向榻中端坐,瞑目屏息。

    良久,忽張目曰:『向謂死若何,如此是矣』。

    乃促山人就寝。

    遂至八求樓,啟大參公祠,以文告别;複歸瓶隐,作遺書曰:『臣子大義,自應一死。

    十五年前後,皆不失為朱氏忠臣。

    深心達識者,或不在溝渎自經;若餘硁硁小儒,惟知守節而已』!以硃筆大書幾上,赴水而死。

    祝山人早起,遍索之不見,大呼号;理孫夢中驚起,拿數舟求之,深水不得。

    有頃,東方漸白,見柳陌下水中石梯,露帻角數寸。

    急就視,彪佳正襟危坐,水纔過額;冠履俨然,鬚鬓不亂,面有笑容。

    太夫人「趺坐澡盆」之夢,至是驗矣。

    隆武帝閩中贈彪佳少傅、兵部尚書,謚「忠敏」。

    劉宗周贈少保、工部尚書,謚「忠端」。

     石匮書曰:嗟呼,祁中丞之死,而名之曰忠,則可及也;名之曰敏,則不可及也!蓋處中丞之地,無一可死;乃時事至此,萬不可為,明眼人視之,除卻一死,别無他法!中丞乃乘便即行,計不旋踵。

    凡中丞之忠孝節義,皆中丞之聰明知慧所倉皇而急就之者也。

    餘故曰:殷有三仁,吾越亦有三仁。

    劉念台,則仁者安仁也;祁世培,則知者利仁也;倪鴻寶,則畏罪者強仁也。

    三先生有知,當不以餘言為妄矣。

     又曰:文文山知命而抗命者也,其意活;劉念台知命而受命者也,其心死。

    故一則餓不死,而一則餓死之。

    謝疊山卻聘而求生者也,其詞宛;祁世培卻聘而不欲生者也,其詞決。

    故一則緩死,而一則即死。

    之四人之意微有不同,而盡忠于所事則一也。

    餘生平慕文山、疊山之為人,而恨不得與之同世。

    乃日對二君子而不知文山、疊山之日在吾側也,豈不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