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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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形容;若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倒也是種解脫,但直到現在,隻要我想起當時的場景,就悲傷不已。

    我曾見過母親親吻逝去的愛子時那種悲痛欲絕的場景;我曾見過母親望着墓穴,聽到泥土灑落棺材的悶響聲時那種絕望無助的場景;但我從未見過伊萊紮和孩子分離時那種悲恸到極點、完全無法用言語表述的場景。

    她沖出隊伍,一下子沖到埃米莉跟前,緊緊地抱住了她。

    小女孩感知到了即将到來的災難,本能地用手環住媽媽的脖子,小小的腦袋緊貼着媽媽的胸口。

    弗裡曼厲聲呵斥,要求她馬上安靜下來,但伊萊紮完全沒有理睬他。

    弗裡曼粗魯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來,但伊萊紮還是緊緊地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于是弗裡曼一邊大聲咒罵一邊狠狠地砸了一拳,伊萊紮踉跄着摔出去,差點跌倒。

    伊萊紮苦苦哀求着不要讓她跟女兒分開,她的悲恸是如此讓人動容!為什麼不把她們一起買下呢?為什麼要讓她跟兩個孩子都分離呢?伊萊紮哭喊着跪求那位先生:“行行好吧,老爺!求求你買埃米莉吧!沒有她我什麼都幹不成,我會死的啊!” 弗裡曼粗暴地想把她拉走,但她仍然不管不顧地懇求着那位先生,告訴他蘭德爾已經離開她了,她再也看不見她的寶貝兒子了,如今居然還要讓她跟埃米莉分開,這是她現如今唯一的寶貝啊!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啊,埃米莉還那麼小,離開了媽媽怎麼活得下去啊! 終于,那位先生被這份母愛感動了,他告訴弗裡曼要把埃米莉一起買走,問他開多少價。

     誰料弗裡曼居然反問道:“她什麼價?想買她?”随後他立刻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不賣她!” 那位先生解釋說,他其實并不需要買這麼小的孩子,這孩子都沒法給他幹活;但既然她媽媽這麼愛她,他也不忍心就這麼拆散了她們,所以隻要價格合理,他就一起買了。

    誰知道弗裡曼對這番動之以情的話居然充耳不聞。

    他堅持不肯賣埃米莉,他說隻要再過幾年,這孩子可是搖錢樹啊!就光看她那漂亮的臉蛋兒,到時候新奧爾良可有大把男人争先恐後地來買啊,到時賣五千是穩穩的!他怎麼能現在就賣了她呢,你看看那瓷娃娃一樣的小臉蛋兒啊,比畫上的都美啊!哪像你們那些黑鬼,個個都是厚嘴唇、圓頭圓腦的,隻能賣去摘摘棉花,這個小姑娘打死他也不賣! 伊萊紮聽到弗裡曼堅決不肯賣埃米莉,一下子陷入了癫狂。

     “她不走我也不走,誰也别想把我們分開!”她歇斯底裡地尖叫着,弗裡曼不斷厲聲呵斥着,但完全沒辦法讓她平靜下來。

     我和哈利當時已經回院子取了我們的毯子,這時候正等在門口準備離開。

    買我們的那位先生一臉後悔地看着這一幕,他也沒想到買了伊萊紮竟會給她帶來如此的傷痛。

    我們在門口等了一陣,最終弗裡曼失去了耐心,他強行把埃米莉從伊萊紮的懷裡拉開,母女二人都拼命地掙紮着。

     “别丢下我,媽媽——别丢下我一個人。

    ”埃米莉哭喊着看着她的媽媽被強行拉走。

    “不要丢下我——媽媽回來!”她拼命地伸出細小的胳膊,放聲大哭。

    但她的哭聲沒有留住媽媽。

    我們被匆匆地帶着上路了。

    一路上一直能聽到她在不斷地尖叫:“回來——不要丢下我——回來媽媽!”我們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弱,直到最後再也聽不見了。

     伊萊紮後來再也沒有見到埃米莉或蘭德爾,也沒有聽說過任何他們的消息。

    但她每日每夜都在思念着他們,從來未曾釋懷。

    無論是在棉花地裡,還是在農舍裡,她都會時常說起他們,甚至是跟他們聊天,就好像他們在身邊一樣。

    隻有在陷入這樣的幻覺中,或者熟睡的時候,她才能暫時忘卻傷痛。

     我之前說過,伊萊紮跟普通的黑奴不一樣。

    她天資聰穎,又懂得很多東西,她曾經得到過奴隸階層的絕大部分人都望塵莫及的機遇,也曾經享受過比普通黑奴更好的生活。

    自由——她自己的自由以及她子女的自由——這些年來曾如白日裡的雲彩和黑夜裡的火光,指引着她在這片荒野般的朝聖之旅中滿懷希望地前行,眼看就要攀到巅峰、到達“樂土”,卻未曾料想一腳踏進了失望與絕望的深淵。

    自由的光芒日漸遠去,奴役的沼澤越陷越深。

    如今她隻能夜夜以淚洗面,再沒有可以信賴的故友,面對的唯有詭詐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