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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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九月,我開始做小說,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個年頭了。

    五年來,除了生病,(合算起來,這也占據了兩年光景),我的精神時間,幾乎完全在小說的構思與寫作。

    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算是例外。

    那時并沒生病,卻也不做小說;那時,我寫了些學術的(說來自己覺得慚愧)小本子,例如《中國神話研究》之類;那時候,有幾位朋友勸我專心做小說,不要弄那些“雜著”,他們對我的期望,我很感激,可是天性喜歡東拉西扯的我并不能嚴守朋友們的規勸,後來我又寫過一些神話方面的雜著,甚至于大膽地論述西洋文學的源流變遷等等。

    現在來算這五年工夫的總帳,回頭看看,我不免“汗流浃背”了。

    雖則朋友們對于我的期望是寫小說,而我在五年來亦已胡亂寫成了一百萬字的小說,可是這些作品當真有點意思麼?我所能自信的,隻有兩點:一,未嘗敢“粗制濫造”;二,未嘗為要創作而創作,——換言之,未嘗敢忘記了文學的社會的意義。

    這是我五年來一貫的态度。

    至于我的觀察究竟深刻到怎樣,我的技術究竟有沒有獨創的地方,那我自己是一點也不敢自信!雖則我常常以“深刻”和“獨創”自家勉勵,我一面在做,一面在學,可是我很知道進步不多,我離開那真正的深刻和獨創還是很遠呀!現在已經不是把小說當作消遣品的時代了。

    因而一個做小說的人不但須有廣博的生活經驗,亦必須有一個訓練過的頭腦能夠分析那複雜的社會現象;尤其是我們這轉變中的社會,非得認真研究過社會科學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

    而社會對于我們的作家的迫切要求,也就是那社會現象的正确而有為的反映!每每想到這一些,我異常興奮,我又萬分惶悚;我慶幸我能在這大時代當一名文藝的小卒,我又自感到我漫無社會科學的修養就居然執筆寫小說,我真是太膽大了!然而我還是繼續在寫。

    因為我知道我還沒有老,我的腦神經還沒有硬化,我還能夠學習。

    每逢翻讀自家的舊作,自己看出了毛病來的時候,我一方面萬分慚愧,而同時另一方面卻長出勇氣來,因為居今日而知昨日之非,便是我的自我批評的工夫有了進展;我于是仔細地咀嚼我這失敗的經驗,我生氣虎虎地再來動手做一篇新的。

    我永遠自己不滿足,我永遠“追求”着。

    我未嘗誇大,可是我也不肯妄自菲薄!是這樣的心情,使我年複一年,創作不倦。

    現在總算寫了一百萬字了,其中有七十萬字是長篇小說。

    我的創作才能畢竟如何,人家大概早已看了出來;但在我自己,卻覺得我的創作活動還隻不過開了一個頭。

    人家問我:哪幾篇是我自家得意的作品?我不能回答。

    雖則無論長篇短篇,我從構思到成篇,從來不敢草率,但是過後再看,沒有一篇是自家得意的。

    所以我不能回答。

    但假使把我現在已經發表的作品全部當作我努力上進的“裡程碑”來看時,那我倒有幾句話可說。

    我的第一次作品是長篇小說《幻滅》,接着又寫了《動搖》和《追求》,也是長篇。

    第四次的作品《創造》方是短篇。

    這算是我對于短篇小說的嘗試。

    那時候,我覺得所有自己熟悉的題材都是恰配做長篇,無從剪短似的。

    雖然知道短篇小說的作法和長豈不同,短篇小說應該是橫截面的寫法,因而同一的題材可以寫成長篇,也可以寫成短篇;但是那時候的我笨手笨腳,總嫌幾千字的短篇裡容納不下複雜的題材。

    第一個短篇小說《創造》脫稿時,我覺得比做長篇還要吃力,我不會寫短篇小說!以後我又寫了《自殺》等四五個短篇。

    在題材上和技術上,都和那《創造》同屬一類,實在可說是浪費筆墨。

    一九二九年冬天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