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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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之思想交流,在東亞民族間多是大同小異,從這裡着眼看去,便自然不但容易理解,也覺得很有意義了。

    在十七八年前我曾說過,中國在他獨特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與可能,就是這種意思,我向來不信同文同種之說,但是覺得在地理與曆史上比較西洋人則我們的确有此便利,這是權利,同時說是義務亦無什麼不可。

    永井荷風在所著《江戶藝術論》第一篇浮世繪之鑒賞中曾雲: “我幸而本來是個村童,有過在祭日等待神輿過來那種舊時感情的經驗。

    有時便聽人說,今年不知怎的,禦神輿是特别發野呀。

    這時候便會有這種情形,儀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輿老是不見,等到看見了也并不一直就來,總是左傾右側,擡着的壯丁的光腿忽而變成Y字,又忽而變成X字,又忽而變成W字,還有所謂舉起的,常常盡兩手的高度将神輿高高的舉上去。

    ”這類事情在中國神像出巡的時候是絕沒有的,至少以我個人淺近的見聞來說總是如此,如容我們掉書袋,或者希臘古代所謂酒神祭時的儀式裡有相似處亦未可知,不過那祭典在希臘也是末世從外邊移入的,日本的情形又與此不同。

    日本的上層思想界容納有中國的儒家與印度的佛教,近來又加上西洋的科學,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還是本來的神道教,這一直支配着全體國民的思想感情,上層思想界也包含在内。

    知識階級自然不見有神輿夫的那種神憑狀态了,但是平常文字中有些詞句,如神國,惟神之道(KaminagaranoMichi)等,我們見慣了,覺得似乎尋常,其實他的真意義如日本人所了解者我們終不能懂得,這事我想須是訴諸感情,若論理的解釋怕無是處,至少也總是無用。

    要了解日本,我想須要去理解日本人的感情,而其方法應當是從宗教信仰入門。

    可惜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知道宗教之重要性而自己是不會懂得的,因此雖然認識了門,卻無進去的希望。

    我常想,有時也對日本友人說,為的幫助中國人了解日本,應當編印好些小書,講日本神社的祭祀與出巡,各處的廟會即緣日情形,鄉村裡與中國不同的各種宗教行事與傳說,文字圖畫要配列得好,這也是有意義的事。

    我們涉獵東洋藝文,常覺得與禅有關系,想去設法懂得一點,以為參考,其實這本不是思想,禅隻是行,不是論理的理會得的東西,我們讀禅學史,讀語錄,結果都落理障,與禅相隔很遠,而且平常文學藝術上所表現的我想大抵也隻是老莊思想的一路,若是禅未必能表得出,即能表出亦不能懂得,如語錄是也。

    這樣說來,圖說亦是無用,蓋欲了解一民族的宗教感情,眼學與耳食同樣的不可靠,殆非有經曆與體驗不可也。

    我很抱歉自己所說的話多是否定的,但是我略叙我對于日本的感想,又完全把它否定了,卻也剩下一句肯定的話,即是說了解日本須自宗教入手。

    這句話雖是很簡短,但是極誠實,極重要的。

    孔子曾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我雖不敢自附于儒家之林,但于此則不敢不勉也。

    廿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記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Verhaeren)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

    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于異性之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制者也。

    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

    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滴着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蒲桃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于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

    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

    憑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藝妓的姿态使我喜。

    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着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

    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

    ”永井氏的意思或者與我的未必全同,但是我讀了很感動,我想從文學藝術去感得東洋人的悲哀,雖然或者不是文化研究的正道,但豈非也是很有意味的事麼?我在《懷東京》一文中曾說,無論現在中國與日本怎樣的立于敵對的地位,如離開一時的關系而論永久的性質,則兩者都是生來就和西洋的運命及境遇迥異之東洋人也。

    我們現時或為經驗所限,尚未能通世界之情,如能知東洋者斯可矣。

    我們向來不自顧其才力之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