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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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妄談日本文化者蓋即本此意,并非知己知彼以求制勝,實隻是有感于陽明“吾與爾猶彼也”之言,蓋求知彼正亦為欲知己計耳。

     “希臘人曾将不喜裸體這件事看作波斯及其他夷人的一種特性,日本人——别一時代與風土的希臘人——也并不想到避忌裸體,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佚的怕羞的眼告訴他們,我們中間至今還覺得這是可嫌惡的,即使單露出腳來。

    ”我現今不想來禮贊裸體,以免駭俗,但我相信日本民間赤足的風俗總是極好的,出外固然穿上木屐或草履,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這實在是一件很健全很美的事,我所嫌惡的中國惡俗之一是女子的纏足,所以反動的總是贊美赤足,想起兩足白如霜不着鴉頭襪之句,覺得青蓮居士畢竟是可人,在中國人中殊不可多得。

    我常想,世間鞋類裡邊最善美的要算希臘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閑适的是日本的下馱(Geta),經濟的是中國南方的草鞋,而皮鞋之流不與也。

    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裝飾,隻是任其自然,卻亦不至于不适用與不美觀。

    此亦别無深意,不過鄙意對于腳或身體的别部分以為解放總當勝于束縛與隐諱,故于希臘日本的良風美俗不能不表示贊美,以為諸夏所不如也。

    希臘古國恨未及見,日本則幸曾身曆,每一出門去,即使别無所得,隻見憧憧往來者都是平常人,無一裹足者在内,如現今在國内行路所常經驗,見之令人愀然不樂者,則此一事亦已大可喜矣。

     “吾鄉窮苦,人民努力才得吃三頓飯,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當菜,故不怕鹹與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無論什麼都無不可。

    有些東西可以與故鄉的什麼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國某處的什麼,這樣一想更是很有意思。

    如味噌汁與幹菜湯,金山寺味噌與豆闆醬,福神漬與醬咯哒,牛蒡獨活與蘆筍,鹽鲑與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

    又如大德寺納豆即鹹豆豉,澤庵漬即福建之黃土蘿蔔,蒟蒻即四川之黑豆腐,刺身即廣東之魚生,壽司即古昔的魚鲊,其制法見于《齊民要術》,此其間又含有文化交通的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

    家庭宴集自較豐盛,但其清淡則如故,亦仍以菜蔬魚介為主,雞豚在所不廢,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膩也。

    ”谷崎潤一郎在《憶東京》一文中很批評東京的食物,他舉出鲫魚的雀燒與疊鰯來作代表,以為顯出脆薄貧弱,寒乞相,無豐腴的氣象,這是東京人的缺點,其影響于現今以東京為中心的文學美術之産生者甚大。

    他所說的話自然也有一理。

    但是我覺得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這地方,換句話可以說是清淡質素,他沒有富家廚房的多油多團粉,其用鹽與清湯處卻與吾鄉尋常民家相近,在我個人是很以為好的。

    假如有人請吃酒,無論魚翅燕窩以至熊掌我都會吃,正如大蔥卵蒜我也會吃一樣,但沒得吃時決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饞,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點還是白鲞湯一類,其次是鳘魚鲞湯,還有一種用擠了蝦仁的大蝦殼,砸碎了的鞭筍的不能吃的老頭,再加幹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麼的湯,這實在是寒乞相極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這寒乞即清淡質素之中,殆可勉強稱之曰俳味也。

     去年适值日本紀元二千六百年紀念,國際文化振興會計畫發刊紀念論文集,除分區征文外,又約人給寫文章。

    該會北京代理人找到我的時候是在三月裡,期限年底交稿,我因為在眼前還有十個月工夫,而錢稻孫先生也應允寫稿,我若是寫不出有錢先生一篇也就可以應付過去,所以貿然答應了。

    不料時光全靠不住,忽而已是十二月,錢先生往東京參加紀念典禮,論文不曾寫得,我這才着了忙,但是沒有法子,隻好如老秀才應歲考,硬了頭皮做去,考列四等原是覺悟了的。

    幸而我與國際文化振興會約定的時候預先有一着埋伏,即以不受任何報酬為條件,這意思就是說,文章寫得不好也就莫怪,我的确還聲明,文如不适用可以丢到字紙簍裡去。

    乃承振興會不棄收下,且交給某雜志将譯文發表在本年十二月号上。

    本來我的條件裡也有一條,便是付譯時須把譯文原稿給我看一遍。

    這回卻并沒有照辦,大約不是振興會而是雜志社所譯的吧。

    但因此不幸有些誤譯,最重要的是末一節裡,我說在知識階級中自然不見有神憑狀态,而譯文卻是說有,以否定為肯定,這錯得多麼滑稽而奇怪。

    現在我就将原文發表一下,所說的話對不對都以此為準,庶不至以訛傳訛也。

    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