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新仕宦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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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宣德顧佐疏後,嚴禁官妓,搢紳無以為娛,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幾如西晉太康矣。

     史玄記: 唐宋有官妓侑觞,本朝惟許歌童答應,名為小唱。

    而京師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諺。

    每一行酒止傳唱上盞及諸菜,小唱伎倆盡此焉。

    小唱在蓮子衙衕,門與倡無異。

    其侏好者或乃過于倡,有耽之者往往與托合歡之夢矣。

     但非現任官吏即不受此禁例之束縛,勾欄盛況并不因之減色。

    馴至士人以老稱妓,茅元儀曾憤慨地說: 近來士人稱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類。

    老者吾輩所尊,而尤物所忌,似不近人情。

     17世紀初年,輕薄文人至以科舉名次來标榜妓女,稱為花榜,冰華梅史《燕都妓品序》: 燕趙佳人,顔美如玉,蓋自古豔之。

    矧帝都建鼎,于今為盛。

    而南人風緻,又複襲染薫陶,其豔宜驚天下無疑。

    萬曆丁酉庚子間(1596&mdash1606)。

    其妖冶已極。

     有狀元、榜眼、探花之目。

    同時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鄉花史有《廣陵士女殿最表》。

    可見這風氣之普遍。

    餘懷記南京教坊之盛,甚至說: 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

     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未遭兵燹,這一階級在國亡家破的前夕,依然征歌召妓: 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遊,靡不挾彈吹箫,經過趙李。

    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绮芬芳,行酒糾觞,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堕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

     明代後期的色情小說,最著者如《金瓶梅》,就是代表這時代的作品。

    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所描寫的秦淮河教坊盛況,也是這時代的寫實之作。

     和妓女、小唱并行&mdash&mdash或者可以說部分由妓女、小唱改業的有女戲和男戲。

    女戲之盛行亦為隆萬以後之事,徐樹丕說: 十餘年蘇城女戲盛行,必有鄉紳為之主,蓋以倡兼優,而搢紳為之主。

    充類言之,不知當名以何等,不肖者習而不察,滔滔者皆是也。

     以排演女戲著稱的藝術家有朱雲崃,以音樂著,張岱說他: 朱雲崃教女戲,非教戲也,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

    郭汾陽、楊越公、王司徒女樂,當日未必有此。

     劉晖吉以布景著: 若劉晖吉奇情幻想,欲補梨園從來之缺陷,如唐明皇遊月宮,葉法善作法,場上一時黑魅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四下以羊角染五色雲氣,中坐常儀,桂樹吳剛,白兔搗藥。

    輕紗缦之内,燃寒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

     朱楚生則以科白著: 朱楚生,女戲耳,調腔戲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

    蓋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與焦生輩講究關節,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劍》、《畫中人》等戲,雖昆山老教師,細細摹拟,斷不能加其毫末也。

     至男戲則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職業伶人,第二種是業餘消遣,第三種是貴家戲社。

    職業伶人遊行城鄉,搭草台,臨時演唱,民間重迷信,酬神賽會,必招戲班演戲,是近代最重要的民間娛樂,湯來賀《梨園說》: 自元人王實甫、關漢卿作俑為《西廂》,其字句音節足以動人,而後世淫詞紛然繼作。

    然聞萬曆中,家庭之中,猶相戒演此,惡其導淫也,且以為鄙陋而羞見之也。

    近日若《紅梅》、《桃花》、《玉簪》、《綠袍》等記,不啻百種。

    括其大意,則皆一女遊園,一生窺而悅之,遂約為夫婦,其後及第而歸,即成好合,皆徒撰詭名,絕無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無可喜,徒創此以導邪。

    近來各鄉從前質樸者,因演戲而習冶容矣。

    聞某村演戲,席罷之後,婦女逐優人而去矣;又見有嗜戲之家,處子懷孕,淫亂非常矣&hellip&hellip然鄉村信神,鹹矯誣其說,謂不以戲為禱,則居民難免疾病,商賈必值風濤,是以莫能禁之。

     故事的公式化,遊園、定情、及第、好合四個段落,以及第為必然的中心,正是反映這個時代和這個時代人的趣味。

    浙江紹興一城就聚有這類伶人至數千人之多,劉宗周《與張太符太守書》: 梨園之為天下病,不能更仆數,雖三尺童子知之,而于吾越為獨甚。

    鬥大一城,屯擁數千人,夜聚曉散,日耗千金,養奸誨盜,且挾宦家之勢以陵齊民,官司不敢問。

     伶人服飾至有值千金以上者。

    甚至在崇祯十四年(1641年)吳中奇荒之後,仍大規模演戲,徐樹丕說: 辛巳奇荒之後&hellip&hellip而優人鮮衣美食,橫行裡中,人家做戲一本,費至十餘金,而諸優猶恨恨嫌少。

    甚至有乘馬者,乘輿者,在戲房索人參湯者,種種惡狀。

    然必有鄉紳主之,人家惴惴奉之,得一日無事,便為厚幸矣。

     業餘消遣的,東南到處多有,浙江各地稱為戲文子弟,陸容說: 嘉興之海鹽,紹興之餘姚,甯波之慈溪,台之黃岩,溫州之永嘉,皆有習為倡優者,名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不恥為之。

    其扮演傳奇,無一事無婦人,無一事不哭,令人聞之,易生悽慘,此蓋南宋亡國之音也。

    其膺為婦人者名妝旦,柔聲緩步,作夾拜态,往往逼真。

     江西則有永豐腔,唐順之說: 永豐又素善為優,闾裡浸淫傳習,謂永豐腔。

    使民淫于欲而匮于财。

     貴家戲社則由巨家家優排演,供私人欣賞,角色俱經精選,陳懋仁說: 優伶媚趣者,不吝高價,豪奢家攘而有之,蟬鬓傳粉,日以為常。

     明末最著者為山陰張家和桐城阮家。

    山陰張家從萬曆時理學名臣張元忭起到張岱三世都以聲伎著名,張岱自述: 我家聲伎,前世無之。

    自大父于萬曆年間,與範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此道,遂破天荒為之。

    有可餐班&hellip&hellip次則武陵班&hellip&hellip再次則梯仙班&hellip&hellip再次則吳郡班&hellip&hellip再次則蘇小小班&hellip&hellip再次則平苑茂子班。

    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藝,亦愈出愈奇。

     張岱自己也工于妙解音律,工于填詞度曲。

    溪僮到其家,至謂之“過劍門”。

    曲中經其一顧,聲價十倍。

    阮大铖則是明末最負盛名的戲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名震一時,張岱說: 阮圓海家優美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

    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筆筆勾勒,苦心畫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

    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這一般鄉紳不但譜制劇曲,蓄優自娛,并能自己度曲,厭倒伶工。

    沈德符記: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樂,以其聰明,寄之剩技。

    吳中搢紳,留意音律,如太倉張工部新、吳江沈吏部璟、無錫吳進士澄時俱工度曲,每廣座命伎,即老優名倡俱遑遽失措,真不減江東公瑾。

     我們假如把明代的劇作家的身份做一統計,将發現大部分是屬于本文所說的這一階級,主要的如朱權、丘濬、王世貞、汪道昆、梁辰魚、湯顯祖、陸采、張鳳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铖&hellip&hellip除開第一個是親王外,其他的全是進士,官階從内閣大學士到縣令。

    假如再和元曲的作家相比,則将發現元曲的作者大多數是平民和吏胥,而明代傳奇的作者則大半是文人達官。

    這一對比的事實,從平民的藝術轉變為貴族的藝術(文辭之細膩佳麗,故事題材之從日常生活轉變為科名團圓),也正是這整個時代的趨勢的說明。

     仕宦階級的另一種娛樂是賭博。

    缙紳士大夫至以賭博為風流,随便舉幾個例子,如祝允明: 長洲祝允明好酒色方博。

     皇甫沖: 長洲皇甫沖博綜群籍,通挾丸擊球音樂博弈之戲,吳中輕俠少年鹹推服之。

     何士璧: 福清何士璧跅跑放迹,使酒縱博。

     韓上桂: 萬曆間,韓上桂為詩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縱談大噱,呼号飲博,探題立就,斐然可觀。

     最通行的賭博有兩種,一種是馬吊,始行于天啟中,顧亭林說: 萬曆之末,太平無事,士大夫無所用心,間有相從賭博者。

    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

    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幾于無人不為此。

    有如韋昭論所雲:窮日盡明,繼以脂燭,人事曠而不修,賓旅阙而不接。

     其發展自南而北,申涵光說: 賭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

    至近日馬吊牌,始于南中,漸延都下,窮日累夜,紛然若狂。

    問之,皆雲極有趣。

    吾第見廢時失事,勞精耗财,每一場畢,冒冒然目昏體憊,不知其趣安在也? 另一種是葉子戲,源于小說《水浒傳》,以政府所出緝捕水浒群盜賞格數目及所指名之人圖形博勝負,名為鬥葉子,成化英宗時即已盛行于東南,陸容記: 鬥葉子戲,吾昆城上至士夫,下至童豎皆能之。

    予遊昆庠八年,獨不解此,人以拙嗤之。

    近得閱其形制,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

    自萬貫以上皆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百萬貫阮小五,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八十萬貫混江龍李進,七十萬貫病尉遲孫立,六十萬貫鐵鞭呼延綽,五十萬貫花和尚魯智深,四十萬貫賽關索王雄,三十萬貫青面獸楊志,二十萬貫一丈青張橫,九萬貫插翅虎雷橫,八萬貫急先鋒索超,六萬貫混江龍李海,五萬貫黑旋風李逵,四萬貫小旋風柴進,三萬貫大刀關勝,二萬貫小李廣花榮,一萬貫浪子燕青,或謂賭博以勝人為強,故葉子所鬥皆才力絕倫之人。

    非也。

    蓋宋江等皆大盜,詳見《宣和遺事》及《癸辛雜識》。

    作此者蓋以賭博為群盜劫奪之行,故以此警世。

    而人為利所迷,不自悟耳。

    記此庶吾後之人,知所以自重雲。

     到萬曆末年,成為民間最流行的賭博,進士甚至有“以不工賭博為恥”的情形。

    内容又小變,有“闖”,有“獻,有“大順”三牌,吳偉業說: 萬曆末年,民間好葉子戲,圖趙宋時山東群盜姓名于牌而鬥之,至崇祯時大盛。

    有曰闖,有曰獻,有曰大順。

    初不知所自起,後皆驗。

     舉國上下,都淫于賭博,結果是如沈德符所說: 今天下賭博盛行。

    其始失貨财,甚則鬻田宅,又甚則為穿窬,浸成大夥劫賊。

    蓋因本朝法輕,愚民易犯。

     崇祯流寇四起,都自立名号,賭慣了葉子戲的就以葉子戲上最脍炙人口的綽号自名,闖、大順之外,如闖塌天、立地王、一堵牆、曹操、老回回之類,大體上都是從葉子戲上的綽号演變而來的。

     除狎妓、捧戲子、賭博這一類事以外,自命風流或附庸風雅的,則進而搜集古董書畫,沾沾自喜,号為收藏家。

    明代前期稱這一類人為“愛清”。

    陸容說: 京師人家能蓄書畫及諸玩器盆景花木之類,辄謂之愛清。

    蓋其治此,大率欲招緻朝紳之好事者往來,壯觀門戶。

    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潤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

     嘉靖以後,此風大盛,巧取豪奪,無所不至。

    沈德符說: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

    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

    如吳中吳義恪之孫,溧陽史尚寶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

    延陵則稽太史應科,雲間則朱太史大韶,攜李項太學,錫山安太學、葉戶部輩不吝重赀收購,名播江南。

    南都則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稱好事。

    若辇下則此風稍遜,惟分宜相國父子(嚴嵩、世蕃),朱成公兄弟(希孝、希忠),并以将相當途,富貴盈溢,旁及雅道,于是嚴以勢劫,朱以貨取,所蓄幾及天府。

    張江陵(居正)當國亦有此嗜。

    董其昌最後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歸之。

     嚴家籍沒後,抄沒清單中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冊軸,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繡子卷冊共三千二百零一軸。

    這些書畫的内容和源流都具見于文嘉的《钤山堂書畫記》。

    内中有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一畫,據李東陽的《懷麓堂集》、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四藝蘅《留青日劄》和《钤山堂書畫記》、錢謙益《初學集》等書的記載,此圖的主人有宜興徐氏(溥)、西涯李氏(東陽)、陳湖陸氏、昆山顧氏(懋宏)、袁州嚴氏(嵩)、内府、嘉禾譚梁生等主人。

    徐、李、嚴三家都是宰輔,陸、顧則為世族。

    由此可見這時代這風氣之盛!可是從學術的立場看,這時代人對于古物的态度隻是一種玩意、珍寶,收藏的風氣雖盛,研究的成績像兩宋的《集古錄》《金石錄》《鐘鼎彜器款識》《東觀餘論》《隸釋》,講形制,講花紋,究文字,正史實的著作,卻一部也沒有。

    金石學、考古學的成為專學,直需等到下一個對明學反動的清代,在學術史上虛過三百年,真是值得今人惋惜的一件事。

    勉強地說,這時代人對金石學的貢獻,是搜集和保存古物,供給下一代人研究的基礎。

     另外一種興趣是刻書,由于上文所說“書帕”的需要,外任或岀使官進京時的人情或賄賂都以新刻書為貴,于是各地競相刻書,各官競相刻書,刻前人著作,刻經史,刻本朝人著作,刻自己著作,刻叢書,刻類書。

    書籍的數量的陡增和普遍,可說是這時代對于近代文化的一大貢獻。

    我們試讀明初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可知元末明初這一段時期書籍是如何缺乏,如何難得。

    這種情形直到正德末年還是無大進步,顧亭林說: 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甯書坊乃有刻闆,其流布于人間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鑒》《性理》諸書,他書即有刻者,亦非好古之家不蓄。

     到正德以後,随吏治風氣之日壞而刻書日益增多,刻工印刷日益壞,所刻書日益濫,内容蕪陋,災梨禍棗,嘉靖時唐順之至大聲疾呼抨擊此等陋習,他指出當代文集之多而濫說: 仆居閑偶想起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

    其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後則必有一篇墓志。

    其達官貴人與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者,其死後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

    如生而飲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者,皆不久泯滅。

    然其往者減矣,而在者尚滿屋也。

    若皆存世間,即使以大地為架子,亦安頓不下矣。

    此等文字,倘家藏人畜者,盡舉祖龍手段作用一番,則南山竹木煤炭當盡減價矣。

    可笑可笑! 他又說: 居常以刻文字為無廉恥之一節,若使吾身後有閑人作此業障,則非吾敢知。

    至于自家子弟,則須有遺囑說破此意,不欲其作此業障也。

     又說: 今世所謂文集者,遍滿世間,不為少矣。

    其實一字無用。

    彼其初作者,莫不妄意于不朽之圖,而适足以自彰其陋,以取诮于觀者,亦可謂木災而已。

     可惜他身後仍然有閑人替他刻文集,刻雜著,做此業障!其實不但是文集之多而濫而已,叢書、類書也一樣。

    刻書到無新書可刻,而又非新書不夠炫耀,不夠送“禮”時,隻好偷工減料,雜抄、類書應市。

    或者取巧,竊取已刻叢書,截足去腕,改頭換面,僞造作者和書名,作為一新叢書岀面。

    欺世盜名,贻誤學者,明代後期刻書之草率,和類書、叢書之饾饤瓜剖,惡劣萬狀,原因就在于此。

     再就現存的明人文集而論明代的文學,明初的一些文人,如宋濂所說到底還是曾經鑽研經史,博讀子集,學有根底的。

    自科舉興而開始有不讀書的風氣,士子除“四書”以外,不讀他書。

    到中期王世貞、李攀龍反抗這潮流,提倡複古,不讀唐以後書,唐以前的書,《史》、《漢》、諸子還是非讀不可的。

    到後期三袁(宗道、宏道、中道)、鐘惺、譚元春力反王李之說,遍主唐宋,文壇上有公安體、竟陵體之目,卻索性唐以前也不讀,唐以後亦不讀,空疏之上加上淺薄,矯揉造作,模仿晉人語調,造一二隽語,今人名之為小品文。

    其弊正如禅宗不立文字,白癡村夫隻要會一兩句口頭禅,會喝會打,便可自命禅學,機鋒。

    這是八股制度所産生的機鋒文學,也是亡國文學。

     由于鄉裡的、同年的、同門的觀念,在政治上也因之而分黨立派,鄉誼重而國事輕,年誼重而是非亂。

    談遷說: 萬曆末朝士分黨,競立門戶。

    有東林之黨,無錫顧憲成、高攀龍,金壇于玉立等廢居講學,立東林書院,而常、鎮人附之。

    有昆山之黨,則顧天埈及湘潭李勝芳,蘇人附之。

    有四明之黨,則沈一貫,浙人附之。

    有宣城之黨,則湯賓尹,而甯國、太平人附之。

    有江右之黨,則鄒元标。

    有關中之黨,則馮從吾,各同省人附之。

    馮嘗督學山西,則山、陝合。

    馮、鄒又講學相善,又江右、山、陝合也。

    閩、楚、粵、蜀遠不具論。

    庚戌大計,江右淮撫李三才庇東林而諸黨左矣。

    時攻東林俱見罪,四明至楚粵無一人台省者。

    天啟初東林獨盛,起鄒元标,而江右亦東林也。

    江夏熊廷弼原江右籍,楚東林也,福清葉白高、歸德侯執躬秉政,天下鹹奔走焉,仕途捷徑,非東林不靈,波及諸生,如複社、幾社不一而足,家馳人鹜,恐漢末标榜不是過也。

     大緻地說,可以分為東林和非東林兩派: 萬曆三十八年&hellip&hellip先是南北言官群擊李三才、王元翰,連及裡居顧憲成,謂之東林黨。

    而祭酒湯賓尹、谕德顧天竣各收召朋徒,幹預時政,謂之宣黨、昆黨,以賓尹宣城人,天峻昆山人也。

    禦史徐兆魁、喬應甲、劉國缙、鄭繼芳、劉光複、房壯麗,給事中王織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紹吉、周永春輩則力挑東林,與賓尹、天埈聲勢相倚,大臣多畏避之。

     非東林系統複雜,即東林亦以地分左右: 東林中又各以地分左右,魏大中嘗駁蘇松巡撫王象恒恤典,山東人居言路者鹹怒。

    及駁浙江巡撫劉一焜,江西人亦大怒。

     東林黨人多名儒學者,以講學相高,其意見往往可左右政治。

    非東林則多不為物論所予,為東林所攻擊,窘而附于内廷的閹宦,由此又成為外廷的清流和内廷的閹人争奪政權的局面。

    兩方互相排擠攻擊,争門戶,争封疆,争“三案”,争京察,不勝則糾紛錯雜,不可究诘,這一派上台,那一派下野,此伏彼起,隻圖顧全鄉誼年誼,置國家利害于不顧。

    這一階級是這帝國政權的基礎,基礎崩潰,所建設的政權自然也就瓦解了。

     年輕一點的舉、貢、生員,貴家公子,受了上一代分黨立派的刺激,則組織文社,自相标榜,以為名高。

    顧公燮說: 文社始于天啟甲子(1624年)張天如等之應社&hellip&hellip推大訖于四海。

    于是有廣應社、複社。

    雲間有幾社,浙江有聞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則社。

    又有曆亭席社,昆陽雲簪社。

    而吳門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讀書社。

    山左有大社。

    佥會于吳,統于複社。

     其學風好糅雜莊老,混合儒釋,顧亭林說: 當萬曆之末,士子好新說,以莊老百家之言,竄入經義,甚者合佛老與儒為一,自謂千載絕學。

     空談性命,不切實際。

    有講求經世實用之學者則共目為迂,為疏,為腐,陶奭齡說: 士大夫膏肓之病,隻是一俗。

    世有稍自脫者,即共命之為迂為疏為俗。

    于是一入仕途,即相師相仿,以求入于俗而後已。

    如相率而飲狂泉,亦可悲矣。

     以抨擊剿襲為能事,一書新出,即有一書譏評之,詩文則仿效時賢,亦步亦趨,了無生氣。

    黃宗羲譏為學罵,他說: 昔之學者學道也,今之學者學罵也。

    矜氣節者則罵為标榜,志經世家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接庸僧數輩則罵考亭為不足學矣,讀艾千子定待之尾則罵象山、陽明為禅學矣,濂溪之主靜則曰盤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則曰是有方所之學也。

    遜志罵其學誤主,東林罵其黨亡國,相訟不決,以後息者為勝。

     這上下兩代人有四字寶訣,在登政府時應用,曰調停,曰作用,于慎行說: 近世士大夫有四字寶訣,自謂救時良方,不知乃其膏肓之疾也。

    進退人才用調停二字,區畫政機用作用二字。

    此非聖賢之教也。

    夫賢則進,否則舍,何假調停?政可則行,不可則止,何煩作用?君子以調停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作用為方,而小人之彌縫者借焉,四字不除,太平不可興也。

     甚至以留心國事為多言多事: 編修倪元璐屢疏争時事。

    同鄉前輩來宗道謂曰:渠何事多言!吾詞林故事,惟香茗耳。

    時謂宗道清客宰相雲。

     又有三法,謝肇淛說: 今之仕者,為郡縣則假條議以濟其貪,任京職則假建言以文其短,居裡闬則假道學以行其私。

    舉世之無學術事功,三者壞之也。

     我們可以學他的話說:明代之無學術事功,是由于這個特殊的社會重心,這個特殊的新仕宦階級所構成的社會風氣和制度。

    由于這種風氣和制度所造成的人生哲學是讀書取科第,做官要貪污,居鄉為土豪。

    學術不能療貧,事功不能緻富,則此時代之無學術事功,正是此時代之本色。

    何怪之有! 1943年1月10日于昆明瑞雲巷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