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雷蒙·塞邦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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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騷動的、在熱鍋上的螞蟻窩。

     黑色兵團在平原上推進[51]。

     &mdash&mdash維吉爾 一陣逆風,一群烏鴉的噪聒聲,一匹馬的失足,一頭老鷹的偶然飛過,一時分心,一個聲音,一個信号,一團晨霧,都可以把人打翻在地,爬不起來。

    隻要在他的臉上打一道陽光,他就會眩暈昏迷;隻要向他的眼睛灑上一點灰土(像我們的詩人維吉爾寫到蜜蜂一樣),于是我們所有的旗手和軍團,即使是偉大的龐培率領的,也立即潰不成軍:因為塞多留在西班牙好像就是用這種巧妙的武器把他打敗的[52]。

    這種武器其他人也用過,如歐邁尼斯對抗安蒂戈納斯,蘇勒那對抗克拉蘇。

     隻須一小撮塵土,撲滅了三軍的憤怒,制止了激烈的戰火[53]。

     &mdash&mdash維吉爾 派出蜜蜂組成的小分隊,它們有力量和勇氣去撲滅戰火。

    我們對這件事還記憶猶新;葡萄牙人在夏達姆的領土上包圍了塔姆裡城,城裡的居民家家養蜂,把蜜蜂帶到城頭上。

    放煙把蜜蜂猛烈向敵人方向趕去,敵人經不住蜜蜂的進攻和刺蜇,落荒而逃。

    依靠這支生力軍,城市赢得了勝利和自由,更出乎意料的是這些蜜蜂戰鬥歸來,一隻也沒有少。

     皇帝與鞋匠的心靈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想到王爺們行動的重要性和分量,我們深信必有同樣重要和緊急的原因促使他們這樣做的。

    我們錯了:他們做事的動機反反複複其實跟我們一樣。

    王爺跟王爺打仗,我們跟鄰居吵架,道理沒有什麼不同。

    也出于同樣道理,我們叫人給仆人一頓鞭子,國王派軍隊把一個省夷為平地。

    他們要什麼也像我們這樣随意,但是他們做什麼要比我們嚴重得多了。

    蛆蟲和大象同樣都會餓得發慌的。

     至于談到忠誠,可以說世上沒有一種動物像人那樣翻臉無情。

    我們的曆史上不乏義犬為被害的主人複仇的故事。

    皮洛士國王遇見一條狗守在一個死人旁邊,聽說它已經守靈守了三天,下命令埋葬了屍體,把那條狗帶了回來。

    有一天他參加軍隊大檢閱,這條狗跟着他,見到了它的主人的謀殺者,大聲吠叫,憤怒地追了過去,從這條線索開始追查這件謀殺案件,不久以後,通過法律程序兇手得到懲罰。

    賢人希西厄德的狗也是這樣,使諾帕克特斯人加尼斯道爾的兒子被判定謀殺罪,給自己的主人昭雪伸冤。

     另一條狗看守雅典一座神廟,看到一名渎神的小偷盜走了最貴重的神器,開始高聲吠叫;但是神器看守沒有醒,狗就跟蹤小偷,天亮了,稍稍隔開一點,但是又不讓他越出視線。

    當小偷給它食物,它不吃;路上遇到其他人,它眼他們搖頭擺尾,從他們的手中吃施舍的食物;如果小偷停下睡覺,它就在同一地點停下。

    這條狗的事情傳到教堂看守的耳裡,他們開始追蹤,沿途打聽這條狗的顔色,終于在克勞米翁城裡找到狗,還有那名小偷,一起帶回了雅典。

    小偷得到了懲罰。

    法官為了酬謝這份功勞,在官饷中撥出一份麥子作為狗的口糧,并由教士飼養。

    埃皮昂保證這則故事是真實的,因為就發生在他這個時代。

     至于感激(因為我覺得我們必須尊重這個詞),舉埃皮昂叙述的一個例子足夠了,他本人就是目擊者。

    他說有一天羅馬給老百姓組織一場奇獸格鬥會,主要是身體異常龐大的獅子,其中有一頭獅子,氣勢洶洶,四肢巨大有力,吼聲高昂怕人,吸引了所有觀衆的注意力。

    參加跟野獸格鬥的奴隸中間,有一名從達斯(今羅馬尼亞境内)來的安德羅杜斯,屬于羅馬一位執政官貴族。

    獅子一見他,首先猝然止步,仿佛對他表示敬意.然後慢慢走近,溫順和氣,仿佛要跟他打招呼;這時它肯定沒找錯人後,就像狗取悅主人一樣,尾巴搖晃,吻舔這位吓得魂不附身的可憐蟲的手和大腿。

    安德羅杜斯見這頭獅子并無惡意恢複了神志,定睛一看把這頭獅子認了出來。

    看到人和獅子相親相愛的情景是一種少有的樂趣。

    老百姓歡聲雷動,皇帝下令召來那名奴隸,聽他解釋這件奇事的由來。

    他給他講述了一個新奇、令人驚歎的故事。

     他說:&ldquo我的主人是非洲的行省總督,他待我非常殘酷苛刻,天天派人打我一頓,我忍無可忍,隻得從他家裡逃了出去。

    他這人在省裡非常有權勢,我要能躲開他,必須盡快逃到這個國家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區,要是找不到吃的,就下決心找到自己了結一生的方法。

    中午時候陽光非常毒辣,熱得無法忍受,這時我來到一座隐蔽難走的山洞口,我鑽了進去。

    不久後來了一頭獅子,有一隻爪子受傷淌血,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看到它來非常吃驚;但是獅子看見我蹲在它的洞穴的一個角落裡,慢慢走過來,向我伸出受傷的爪子,仿佛向我求援;我給它拔掉上面一根木刺,當我在它面前恢複鎮靜後,擠它的傷口,把裡面的污物都擠了出來,盡我的力量擦得幹幹淨淨;獅子感到痛苦減輕了一點,放心了,慢慢靜下來睡着了,爪子始終抓在我的手裡。

    從那時起.它和我在這個洞裡共同生活了整整三年,吃的是同樣的肉。

    它捕來了動物,把最好的部位留給我,因為沒有火就在陽光下烤一烤,作為食物。

    長期下來我對這種動物的穴居生活感到厭煩,有一天趁獅子照例出外覓物時,我離開那裡。

    三天後,我被士兵抓住,從非洲押回這個城市,交給我的主人,主人立即判我死刑,喂給野獸吃。

    現在看來,這頭獅子也是在不久以後被捕的,它從我這裡得到好處和治療,願意在這個時刻向我報恩。

    &rdquo 以上就是安德羅杜斯向皇帝叙述的故事,也轉達給老百姓聽。

    這下子應大家的要求,他得到了自由和赦免,也應老百姓的意願,他得到這頭獅子作為禮物。

    埃皮昂還說,我們以後看到安德羅杜斯用一根小繩子牽了這頭獅子在羅馬走街穿巷,人家給他施舍,還在獅子身上抛擲花朵,每個人遇到他們就說:&ldquo獅子是這個人的主人,這個人是獅子的醫生。

    &rdquo 我們經常為了失去所愛的動物而流淚;動物也會為了失去我們而哭泣, 然後他的戰馬埃頓走近來,背上已卸去了鞍子,滿臉是大顆大顆的眼淚[54]。

     &mdash&mdash維吉爾 就像我們有的國家幾個人共聚一妻,有的國家一夫一妻;動物之間不也是這樣嗎?它們的婚姻不是有比我們還牢固的嗎? 至于團結互助的集體精神,動物之間也是有的;我們看到哪個牛、豬和其他動物受到了冒犯,它一叫,會奔過來一群救援它,保護它。

    鹦嘴魚咬上漁夫的釣餌,它的同伴在它的旁邊繞成一圈,咬啃漁繩;如果有一條不巧鑽進捕魚簍,其他的魚使它的尾巴露在外面,用牙齒緊緊咬住,把它拉出來一起遊走。

    魚見到同伴給釣住了,把漁繩靠在背上,背上豎起一根刺像一把鋸子,直到把漁繩鋸斷為止。

     至于我們生活中相互之間的特殊服務,動物中也可見到不少。

    據他們說,鲸魚在遊動時,前面總有一條像鮑魚似的小魚,這條小魚因它的作用而稱為向導魚。

    鲸魚跟着它遊動旋轉,非常靈活,如同船随舵而轉一樣。

    鲸魚對它也是有報償的,其他東西不論動物或船隻,一進入這條巨怪的嘴裡從無生還之理,而這條小魚進去了則是在裡面睡覺;在它睡覺時,鲸魚也不遊動;它一出嘴巴,鲸魚就不停地跟了它遊。

    如果它偶然失散了,鲸魚就會迷失方向,時常會撞在岩石上,像一艘失去了舵的船隻;普魯塔克證明在昂蒂西爾島上見過這件事。

     在一種叫戴菊莺的小鳥與鳄魚之間也有這種類似的關系。

    戴菊莺給這個大動物放哨;如果鳄魚的敵人獴走近來跟它搏鬥,這隻小鳥怕它在睡覺中遭到襲擊,會用叫聲或用鳥嘴把它弄醒,向它報警。

    這鳥靠這頭巨獸的殘剩食物過活,鳄魚張開嘴,讓它任意在上下颚和牙縫之間啄食留在那裡的肉屑。

    如果鳄魚要閉嘴,首先告訴它出來,嘴巴慢慢閉上,決不會壓着它,傷着它。

     這種叫珍珠母的貝殼動物,跟豆蟹也是這樣生活的。

    豆蟹是像黃道蟹似的小動物,坐在張開的貝殼上,給它當信使和門衛;貝殼始終半合半開,直到它看見有适合捕捉的小魚遊進來,這時它遊進珍珠母的裡面,向它的肉咬上一口,迫使珍珠母把貝殼合上。

    那時珍珠母和豆蟹就在它們的城堡中享用獵物。

     至于金槍魚的生活習性,有一種奇異的包括數學三部分的科學性,首先是星相學,它們把星相學教給人;因為它們遊到一個地方不動了,這恰是冬至那天,它們留在原地不動,直到下一個春分。

    這說明為什麼亞裡士多德也承認它們掌握星相學。

     還有幾何學和算術,金槍魚在遊動時始終組成立方體隊形,形成堅固封閉的兵團,在任何一面都是正方的,面面相等,前後也都一樣,以緻看到這個立方體的一面,很容易推算整隊的數目,尤其深度的數目與寬度的數目是相等的,寬度的數目又與長度的數目是相等的。

     至于精神高尚,舉那條大狗作為例子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有人從印度帶來一條狗送給亞曆山大國王。

    首先放出一頭鹿要跟它鬥;然後一頭野豬,然後又是一頭狗熊;這條狗始終毫不在意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但是當它看到一頭獅子,馬上挺直四腿,顯然表示這下他遇到了願意較量的勁敵了。

     至于認錯和悔過,又有一頭大象的故事。

    這頭大象在盛怒之下殺死了它的主人,它為此那麼哀傷,從此絕食直到死去。

     至于寬大,則可舉一頭老虎的故事。

    老虎是野獸中最兇殘的;有人把一隻小山羊關進它的籠子,老虎餓了兩天還不願意去傷它,到了第三天,它撕破它的牢籠,去尋找其他飼物,它把小山羊看作是朋友和客人,不願意傷害他。

     至于通過交往相處形成的和睦關系,我們平時隻是把貓、狗和兔子一起飼養;但是那些航海的人,尤其經過西西裡海的人,聽到關于翠鳥的見聞.超出人的任何想象.大自然有哪種動物竟是如此重視妊娠、分娩和坐褥的。

    因為詩人說,隻有德洛斯島從前是飄流的,為了讓拉托那分娩就固定不動了;但是上帝要全部海洋都像一片平川那樣停滞不動,沒有波濤,沒有風雨,為了讓翠鳥生産小鳥,這恰是在冬至時分,一年中最短的一天;靠了翠鳥的特權,我們在隆冬的中心期有七天七夜風平浪靜,可以毫無風險地在海上航行。

    雌鳥隻認自己的雄鳥,終生幫助它,從不抛棄;雄鳥體弱無力飛翔,雌鳥飛到任何地方都把它馱在背上,侍候它直至死亡。

     翠鳥給小鳥築窩,精緻絕倫,使用什麼樣的材料至今還無人識破。

    普魯塔克曾經看見它們築窩,相信這是魚骨,翠鳥把它們集中一起,經緯編結,然後鎖邊褶裥,最後做成一隻可在水面上飄遊的小船。

    當它把這隻小窩全部完成後,就放到海面浪濤中試驗,看到編結不牢、在海水沖擊下散架的地方重新加固;相反,在編結牢固的地方,經海水一打反而更加收縮紮實,除非用石頭或鐵器猛砸,否則是不會折斷、松散或損壞的。

    最令人贊歎的是内部的比例和孔穴的形狀;它是完全按照築窩的翠鳥的身材大小做的,因而對其他不合這個尺寸的東西,它是封閉的、密不透風的,就是海水也無法滲入。

     對這種鳥窩的描寫很清楚,來源也很可靠;可是我還是覺得對于鳥窩結構的難度沒有作出足夠的披露。

    對一些我們無法模仿和了解的東西,加以貶低和嘲弄,豈不是說明我們自己多麼虛妄自大。

     讓我更深入談一談人與動物的相像和一緻。

    我們的靈魂自诩有這樣的優越性:想法會跟實際協調一緻,事物經過思考後都擺脫了有生的和有形的品質,把值得注意的各點進行排列,把一切會腐蝕的條件統統取掉,像舊衣服似的擺在一邊,如厚度,長度,深度,重量,顔色,氣味,精細度,光潔度,硬度,軟度,一切可以觸摸的成分,隻保留其中無生和無形的本質。

    羅馬或巴黎,以巴黎來說,在我靈魂中存在的巴黎隻是我想象中的巴黎,在我的想象和理解中巴黎是沒有尺寸,沒有地點,沒有石頭、柱子和樹林的。

    我要說的是這種抽象思維的特點動物顯然也是有的;因為一匹馳騁疆場、槍林彈雨中的戰馬.即使在睡覺時,躺在馬廄裡,也像在交戰中那樣身子扭動發顫,可以肯定在它的靈魂中還有不發音的鼓聲,沒有武器和戰士的軍隊: 這樣你看到威武的駿馬,即使在睡覺時,也是渾身出汗,經常喘氣,肌肉繃緊,仿佛還在争奪冠軍[55]。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獵狗在睡夢中會想起野兔,我們看到獵狗在睡覺時也氣喘籲籲,伸長尾巴,旋動腿彎,擺出完全是奔馳時的姿态,然而這隻野兔卻是沒有毛也沒有骨頭的野兔。

     經常,獵狗好好睡着,會突然驚醒站了起來,猛地狂吠幾聲,還時常在空中嗅,仿佛找到了獵物的蹤迹。

    還經常醒來後,追逐一頭想象的小鹿,仿佛看到它在逃逸似的,直到幻覺消失,才會恢複神志[56]。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看門狗也經常在睡夢中嗚嗚叫,然後突然唁唁而吠,驚跳起來,仿佛看到陌生人在走近。

    它們的靈魂看到這個陌生人,是一個無形的、看不見的人,沒有體積,沒有顔色,沒有生命。

     養在家裡樣子溫良的小狗開始激動,眼睛裡矇眬的睡意也消失了,突然站了起來,仿佛看到陌生的面孔和人影[57]。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至于身材的美,在詳談以前,我必須知道我們是否一緻同意對美的描寫。

    我們好像并不清楚自然的美和普通的美,因為我們說到人體的美有各種不同的形态;不像對自然的賦性,比如火是熱的,大家都有共同的認識,我們則以自己的形式去想象人的美。

     比利時人的膚色長在羅馬人的臉上就是醜[58]。

     &mdash&mdash普羅普蒂厄斯 印度人認為黝黑的皮膚,厚而突出的嘴唇,扁而寬的鼻子是美。

    在鼻孔的柔軟部分插上金環下挂到嘴邊;下嘴唇也挂了寶石圓環,蓋住下巴;露出牙齒直到牙根也是一種嬌态。

    在秘魯,耳朵愈大愈美,他們還盡量用人工往下拉。

    今天有一個人說,在一個東方國家見過這種熱衷于拉長耳朵、戴沉重珠寶的做法,以緻耳孔大得可以把一條手臂連同衣袖一起穿過去。

    有的國家把牙齒細心染黑,看到白牙齒要恥笑。

    有的地方把牙齒染成紅的。

    不但在巴斯克,在其他地方也是,女人覺得光頭更美;據普林尼說,甚至在某些冰天雪地的國家也是這樣。

    墨西哥女人認為前額小是美,她們身體其他部位的毛都拔光,而巧妙地移植到前額上;還特别欣賞大奶子,有意讓奶頭提到肩頭上給孩子喂奶。

    這些在我們看來都是醜。

     意大利人認為肥胖是美,西班牙人認為瘦骨嶙峋是美;而我們法國人,有人認為白色皮膚美,有人認為褐色皮膚美;有人認為纖弱溫柔美,有人認為健康豐腴美;有人要求嬌媚,有人要求威嚴。

    談到什麼是美時,柏拉圖說是球體,而伊壁鸠魯說是角錐體方型,決不容忍神的形狀像隻球。

     不管怎麼樣,大自然在美的方面,如同在其他共同的規律方面沒有給人以特權。

    如果說我們覺得自己不錯,我們也可看到有的動物在這方面比我們差,也有的動物&mdash&mdash而且還是大多數&mdash&mdash在這方面比我們好。

     &ldquo許多動物都比我們美[59]。

    &rdquo尤其是陸地動物,我們的同類。

    至于海洋動物(不談形狀,這是完全不同的,沒法類比),在顔色,幹淨、光潔和肢體分布,我們比不上它們;對空中動物,更遠遠不如。

    詩人們強調我們能夠直立,仰視天空&mdash&mdash這塊我們出生的地方, 其他動物臉孔朝下,看着土地,而上帝賜給人一張高仰的臉,允許他舉目朝着星辰,凝視天空[60]。

     &mdash&mdash奧維德 這種說法真正是充滿詩意的說法;因為有許多動物,它們的目光也可朝向天空;駱駝和駝鳥的頸子我看伸得比我們更長更直。

     哪些動物不是臉孔長在上面,長在前面,像我們這樣直看,在正常姿勢下跟我們看到同樣多的天和地? 柏拉圖和西塞羅說的人體的優點,哪個不是其他千百種動物所共有的優點? 而最像我們的動物,恰是同族中最醜陋、最讨嫌的;因為從外形和臉型來說,那是彌猴和狒狒: 猴,這個醜動物,跟我們多麼相像[61]! &mdash&mdash西塞羅 從内髒和生殖系統來說最像的是豬。

    是的,當我想到赤條條的男人(女人也是如此,雖然她們要更美一些),他的缺點、自然束縛和疵瑕,使我覺得我們比其他動物更有理由把自己遮住。

    我們把大自然賜給其他動物的東西,如羊毛、羽毛、獸毛、絲,都拿來自己使用,用它們的美來裝飾自己,用它們的外衣來遮蓋自己,是情有可原的。

     還應該注意到,我們是唯一把自己的缺點向同類掩蓋的動物。

    我們是唯一在滿足自然需要時回避同類的動物。

    還有值得考慮的是這麼一件事,為了治療相思病,隻要讓病人對着他那麼渴望的身體,稱心如意地瞧個夠,他的戀情就會冷卻。

     熱戀中的人,看到了所愛的人的赤裸裸私處,欲火就會慢慢熄滅[62]。

     &mdash&mdash奧維德 這樣的藥方也可能是由刻薄的老朽開的,不過,這确是我們的弱點的另一明證,常來常往引起相互讨厭。

    所以這不是出于難為情,而是做人的藝術和謹慎,女士們很有心機不讓我們進入她們的小室,她們在化妝打扮以後才出現在大家面前。

     女性都知道這一點:她們要把情人牢牢套住,就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看到她們生活的背面[63]。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許多動物身上的東西我們幾乎什麼都愛,什麼都投合我們的心意,以緻它們的排洩分泌物,我們都甘之如饴,還用作飾物和香料。

     這番話隻涉及人的一般生活,還沒有無法無天地要包括這些神聖的、超自然和不同凡響的美;這種美我們偶爾在我們之間看到,如同在朦胧天幕下閃爍的星辰。

     目前,我們承認大自然賜給動物的天賦要遠遠超過我們。

    而我們卻授給自己一些空想和虛無缥渺的長處,未來和不存在的好處,這些都是人的能力沒法回答的,或者是我們信口開河自創的,如理智、知識和榮譽;而我們給動物的長處卻是主要的,可以觸摸的:和平、悠閑、安全、無辜和健康;我要說的是健康才是大自然賜給我們最美、最豐富的禮物。

    因而斯多葛派哲學敢于說這樣的話,患水腫病的赫拉克利特和滿身長虱子的佩雷西德斯,若懂得用他們的智慧去交換健康,做成這筆交易,那他們才算是做對了。

    還有,他們隻把智慧與健康相比,認為智慧更為重要,那也比他們作出的任何論斷都要聰明。

    據說喀耳刻向尤利西斯建議兩杯飲料,一杯可使瘋人變成聰明人,一杯可使聰明人變成瘋人;尤利西斯甯可接受發瘋,也不能同意讓喀耳刻把他的人臉變成一張獸臉;據說智慧本身也會對他說這樣的話:&ldquo離開我,讓我留下,不要把我藏進驢頭驢身中。

    &rdquo怎麼,哲學家甯可為了生活在這張朦胧的天幕下,而舍棄這個偉大神聖的智慧嗎?這就不是我們在理智、推理和靈魂上勝過動物了。

    而僅僅為了我們的美、我們的膚色、我們的四肢勻稱,我們必須舍棄我們的智慧、我們的謹慎和其他一切。

     這種天真坦白的說法我可以接受。

    當然,哲學家認識到我們那麼渲染的這些長處,純屬子虛烏有。

    即使動物有了這些德操、學問、智慧和斯多葛的知足,它們還是動物,還是無法與可憐、讨厭、無理的人相比較。

    總之一切不像我們的東西都不值一提。

    就是上帝,也麼須像我們才受到尊重,這點我們以後再談。

    由此可見,我們自認為比動物優越,貶低它們,不與它們交往,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傲慢自大,頑固不化。

     但是,再回到我的話題,我們自己又是怎麼樣的呢?反複無常,猶豫不決,遊移不定,痛苦,迷信,擔心未來的事,甚至擔心身後的事,野心,吝啬,嫉妒,羨慕,貪楚無度,戰争,謊言,不忠,诽謗和好奇。

    當然,還有自我吹噓的這種高超推理能力和這種判斷認識能力;但是就因為這樣,我們不斷地陷入數也數不清的情欲糾紛之中,使我們為此付出驚人的代價。

    此外,像蘇格拉底說的,還有一個明顯的優點使我們超過其他動物,這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大自然使其他動物都有一定的有節制的發情期,而讓我們随時随刻都要縱情發洩。

     &ldquo對病人來說,酒有百弊而無一利,酒的害處大大多于好處,因而甯可絕對禁飲,不要抱着治病的幻想而讓他們冒明顯的風險;同樣,對人類來說,甯可大自然不曾慷慨大方地賦予這種我們稱之為理智的思考力、洞察力和機靈性,或許那樣還更好,既然這種能力,隻對一小部分人是好事,對大多數人是災難[64]。

    &rdquo 我們可不可以看一看學識淵博給瓦羅和亞裡士多德帶來什麼樣的果實?有沒有讓他們解除人生的艱辛?有沒有讓他們擺脫遇到梁上君子的意外事?他們從邏輯學中找到了風濕痛的解藥?因為了解到關節中滲入了這種體液,就減輕了風濕痛?因為知道某些國家把死亡當作一樁喜事就跟死亡妥協了?因為知道某些地區妻子是共有的就不在乎當烏龜丈夫了?那才不呢,他們一個在羅馬人中間,一個在希臘人中間,都是文明鼎盛時代出類拔萃的學者,我們可也沒有聽說他們在生活中有什麼特殊可言。

    而那位希臘人還忙于洗刷别人加在他頭上的許多罪名。

     有誰見過,就因為你會觀測星象和精通語言,享受肉欲和健康時更加有滋有味? 因為他不識字,在愛情上就不起勁了嗎[65]? &mdash&mdash賀拉斯 覺得羞恥和貧窮更加容易忍受? 毫無疑義,你這樣可以躲過疾病和殘廢,你可以不犯愁不焦慮,你可以鴻運長壽[66]。

     &mdash&mdash朱維納爾 以前,我見過生活過得比大學校長聰明和幸福的工藝匠和農夫何止上百,我甯可做這樣的人。

    以我看來,學問屬于生活中必需的東西,猶如光榮、高貴、尊嚴,或者更進一步美貌、金錢,以及其他這一類的品質,它們對生活也是真正有用的,但是間接地,存在于想象中更多于實際中。

     在我們的集體内,我們生活所需的公職、規則和法律,并不多于鶴和螞蟻在它們的集體内所需要的。

    它們沒有學問,我們看它們也生活得很有秩序。

    如果人聰明行事,那麼對每個事物也會根據它對生活切實有用這一點來绐予正确的估計。

     如果對人的行動和行為進行估量,就會看出沒有學問的人做的好事遠比有學問的人做的好事多,我說不論在哪一種好事上。

    我覺得古代羅馬在和平與戰争方面,都比這個自行毀滅的文明羅馬實現的成就更大。

    即使在其他方面不分彼此,至少古代羅馬正直和無辜,一切簡單純樸,非常自在。

     但是,這個問題我不談了,它會使我身不由己地愈扯愈遠。

    我還要說的是這句話,隻有屈辱與服從可以影響一位正直的人。

    一個人有什麼樣的責任,不應該由他自己來評論。

    應該向他确定,而不是由他任意選擇;不然的話,由于我們的理智和看法有說不盡的弱點和變化,我們會給自己定下一些責任,像伊壁鸠魯說的,結果會使我們相互一口吞掉。

    上帝給人制訂的第一條戒律是絕對服從;這是一條不容置疑的戒律,人不需要去探究原因和争辯,因為服從是一顆理智的心靈的主要責任,承認至高無上的天主。

    從服從與退讓産生一切美德,猶如從驕傲産生一切罪惡。

    因而,魔鬼對人的第一個誘惑,也就是人的第一個毒藥,是它轉彎抹角答應我們說,我們将有學問與知識:&ldquo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67]。

    &rdquo在荷馬的作品中,那些女妖塞壬為了誘惑尤利西斯,使他跳進她們設下的危險陷阱,這就是獻給他學問這個禮物。

     人類的瘟疫,是自以為懂事。

    這說明為什麼我們的宗教諄諄教導我們愚昧無知是信仰和服從的根本前提。

    &ldquo你們要謹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學和虛空的妄言,不照着基督,乃照人間的遺傳&hellip&hellip就把你們擄去[68]。

    &rdquo 在這件事上,所有學派的所有哲學家都是一緻的:一切的根本在于心靈與肉體的甯靜。

    但是到哪兒去得到甯靜呢? 一句話,聖賢隻是及不上朱庇特;他富有、自由、有聲望、美,總之,是國王的國王;尤其身體健康,神釆奕奕,隻要粘液不使他心亂[69]。

     &mdash&mdash賀拉斯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大自然為了安慰人類的處境悲哀脆弱,使我們每人都有一份自負。

    這就是伊壁鸠魯說的:人沒有什麼是自己固有的,除了自以為是以外。

    我們大家共同的東西是美夢和幻想。

     哲學家說,神有健康是實的,有病是虛的,而人有好事是虛的,有壞事是實的。

    我們努力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我們的一切好事都隻是在夢幻中。

     聽聽西塞羅是怎樣提到這個可憐的多災多難的動物。

    他說:&ldquo沒有工作比搞學問更加美好,我們通過學問,對天地萬物、海洋星球,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們通過學問懂得了宗教、節制、大勇行為,使我們的心靈擺脫黑暗,看到人間萬象,世事滄桑;我們通過學問獲得生活幸福的保障,歡度人生的指引。

    &rdquo他談的豈不是永生萬能的上帝? 實際上,許多小婦人在村子裡過的一生,比他的一生要甯靜、甜蜜和穩定。

     他是一位神,不錯,一位神,高貴的孟尼厄斯,他首先找到這條現代人稱為明智的生活準則,他們通過學問使我們的生活走出黑暗和風暴,進入一個非常甯靜光明的境界[70]。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這些話說得非常美麗動聽;但是盡管神傳授他最高的智慧,一樁小事故就使他精神錯亂,比最低微的牧童還不如[71]。

     德谟克利特一部書中的諾言也是同樣冒失:&ldquo我以後可以無事不談。

    &rdquo還有亞裡士多德留給我們的愚不可及的頭銜:壽命有限的神。

    還有克裡西波斯的評話:戴昂的德操可比上帝。

    我的塞涅卡承認上帝給了人生命,安排好人生則靠的是人自己。

    這與西塞羅是相一緻的,他說我們誇耀自己的美德是很有道理的;隻靠上帝而不靠我們自己,是不會有美德的。

    &rdquo塞涅卡也有這樣的話賢人堅韌不拔不亞于上帝,但是有了人的弱點還做到這點,可見他勝過上帝。

    &rdquo 這種狂妄的詭辯到處可見。

    我們中間決沒有人,因看到自己跟上帝相比,會像把自己貶為其他動物那樣感到受了冒犯。

    因為我們維護自己的利益,超過維護上帝的利益。

     但是我們應該鏟除這種愚蠢的自負,雷厲風行地去動搖這些錯誤的看法得以存在的可笑的基礎。

    隻要人認為他的聰穎和力量來自自己,他就不會認識到上帝的賜予。

    俗語說:蛋總是會變成雞的;應該讓人回到無足輕重的狀态。

     讓我們來看一看人在哲學理論上的幾個例子: 波塞多尼烏斯生重病,痛得他全身打滾,牙齒咬碎,他覺得對病魔要大喊一聲,表示卑視你白費勁,我才不會說是你讓我痛的呢。

    &rdquo他還不是跟我的仆人一樣受苦受難,但是他在嘴上還自吹恪守自己的教規。

     不要在語言上吹噓,在事情上屈服[72]。

     &mdash&mdash西塞羅 阿凱西勞斯患風濕病,卡涅阿德斯去看他,痛苦地告别後,他叫他回來,指給他看他的雙腳和心胸,對他說:&ldquo從這裡是到不了那裡的。

    &rdquo卡涅阿德斯聽了覺得好受一點。

    因為病人有痛苦,願意及早擺脫;但是他的心沒有由于病痛而有所受損和軟弱。

    另一位表示堅強,&mdash&mdash我認為&mdash&mdash口頭上多于心底裡。

    赫拉克利奧特斯的狄奧尼修斯患眼疾痛得死去活來,不得不抛棄斯多葛的信條。

     當學問真的産生他們所說的效果,使我們在厄運中對痛苦十分淡漠,還是及不上沒有學問更能處之泰然。

    哲學家皮浪在海上遇到大風暴,他表現出的平靜在他的旅伴看來,充其量隻與他們同行的那頭豬一樣,它瞧着風暴毫不畏懼。

    哲學的信條說到頭來要我們模仿大力士和騾車把式,他們那些人平時對死、痛苦和其他艱辛從不那麼大驚小怪,就會更堅定;沒有這樣天性的人有了學問也是達不到這一點的。

    他人的孩子的嬌嫩肢體比自己的孩子的嬌嫩肢體更容易切開,這不是因為無知是什麼?對待馬匹也是這樣。

    單是想象力使多少人患上疾病?我們平時看到多少人放血、洗腸、吃藥,為了治愈他們解說不清的毛病。

    當我們真正病了,學問隻會使我們病上加病。

    這樣的氣色說明你有了卡他性充血朕兆。

    這個熱季會使你心情激動。

    你的左手生命線切斷表示你不久将有大病。

    總之,學問肆無忌憚地打擊你的健康。

    你的青春朝氣無法長期保持,必須給它放掉一些血和精力,不然它會對你不利。

     請比較一下他們的生活,一個是受想象力困擾的人,一個是天然需要滿足後萬事不操心的莊稼漢;後者想事情直來直去,不顧前思後,也不察言觀色,他有病的時候才感覺痛;而前者在腰裡還沒有長上石頭時,經常心靈已經壓上了石頭。

    仿佛他們到了痛時來不及痛似的,要在事前先想起痛,要走在痛的前面。

     我談的是醫藥,這方面的例子也适用于所有的學問。

    這就要提到懷疑論哲學家的一種老看法,他們認為承認自己判斷的弱點是最大的益處。

    我的無知給我提供同樣多的希望和恐懼,我要認識自己的健康,除了從他人的榜樣和我在其他地方相似情況下看到的事件中去認識,沒有其他依據;我會從中找到各種各樣的例子,作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比較。

    我張開雙臂去迎接健康&mdash&mdash自由的、全身心的健康;我刺激我的胃口去享受健康,尤其當我現在健康的日子更不常有的時候;我多麼不願意讓一種新的限制性的生活方式無故地擾亂我的休息和安甯。

    動物可以向我們指出,心煩意亂會引起多少疾病。

     據說,巴西的土著活到很老才死,大家歸之于那裡的空氣明淨純潔,我甯可歸之于他們心靈的明淨純潔,擺脫一切情欲、思慮和緊張或不愉快的工作,像那些人,在質樸無邪中度過一生,沒有文化,沒有法律,沒有國王,也沒有任何宗教。

     還可以從經驗中看出,最粗俗、最魯鈍的人在性交中最持久、最興奮,趕騾的人做愛要比多情的人更受歡迎,是不是因為心靈的激動擾亂和挫傷了肉體的力量? 心靈的激動是不是也會擾亂和挫傷心靈本身?心靈的力量在于靈活、尖銳、敏捷,然而是不是也因靈活、尖銳、敏捷而使心靈困擾,陷入瘋狂?是不是最精微的智慧産生最精微的瘋狂?猶如大愛之後産生大恨,健壯的人易患緻命的病;因而,我們的靈魂激動愈少愈強烈,養成最出奇、最畸形的怪僻;旋踵之間就可以從一個狀态轉入另一個狀态,我們從失去理性的人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我們用腦過度必然産生瘋狂。

    誰不知道任憑思想放浪不羁瘋瘋癲癫,和嚴守德操一絲不苟臻于極點,這兩者的區别幾乎是不可察覺的,柏拉圖說優郁的人是最可塑造和最傑出的人,因而也是最易陷入瘋狂的人。

    多少英雄志士都是毀在他們自身的力量和聰明上。

    塔索是意大利最明事理、最聰敏的詩人之一,作品透剔晶瑩,古意盎然,長期來其他詩人都難望其項背,就因為他天才橫溢,思想活躍,最後成了瘋子。

    毀了他的神志的這種敏思,使他失明的這種光明,使他失去理性的這種對理性的不差毫厘的理解,使他變得癡呆的這種對學問孜孜不倦的追求,使他既不用操練也不用思想的這種罕見的思想操練,這一切有什麼值得他感激的呢?當我在弗拉拉看到他,萎靡不振,死氣沉沉,既不知自己是誰,也認不出自己的作品,引起我的憤怒多于同情;他的作品未經修改也未加整理已經出版,他雖看在眼裡,已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你是不是要一個身心健康的人?你要他行為規律,做事踏實?那就讓他不懂事,遊手好閑和蒙昧無知。

    人笨了才會變得聰敏;眼睛瞎了才會讓人引路。

     如果有人對我說凡事有利必有弊,對痛苦和壞事感覺遲鈍的人,對歡樂和好事也不會享受很充分,真是這麼一回事;但是人類的悲哀是可以高興的事遠遠沒有應該逃避的事多,極度的快樂也不及輕微的痛苦感覺深。

    &ldquo人對歡樂不及對痛苦那麼敏感[73]。

    &rdquo我們體會全身健康不像體會一點病痛那麼強烈。

     健康時我們誰都不在意,皮膚上輕輕紮一下則全身不舒服。

    我唯有一件樂事,那就是不生肋膜炎,也不生風濕病;人在強壯有力時對此幾乎毫無意識[74]。

     &mdash&mdash拉博埃西 人的福氣就是沒有病痛,這說明為什麼最推崇歡樂的哲學學派,要把沒有病痛算作是真正的歡樂。

    一點沒有病痛,也是人所能期望的最大的福氣;像埃尼厄斯說的: 沒有痛苦就是很大幸福[75]。

     某些歡樂伴随着撓癢和針剌的感覺,這種感覺好像使我們超越了簡單的健康和無病痛,這個歡樂是積極的、流動的,&mdash&mdash我不知如何&mdash&mdash也是灼人刺骨的,其實它也是把無病痛作為目标的。

    我們渴望跟女人作伴的欲念,隻是驅散欲火帶給我們的困擾,隻是讓欲火平息,不再思念而已。

    其他的欲念也是如此。

     我要說的是,如果思想單純引導我們走向無病痛,那是引導我們走向一個對人來說的美好境界。

     可是決不要把這種無病痛想象得非常沉重: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如果伊壁鸠魯的無病痛思想基礎被說得那麼懸乎,病痛既不會來自外界,也不會生自内心,那麼克朗道爾反對伊壁鸠魯的無病痛論是很有道理的。

    這種無病痛論既不可能也不可喜,在我是不會去贊揚的。

    我很高興不生病;但是,我若病了,我願意知道我是病了;有人給我燒灼或開刀,我願意有感覺。

    說實在,若使病痛的感覺消失,歡樂的感覺也會消失,最後也會把人毀了:&ldquo心靈的殘酷、肉身的麻木才會換來這種無知無覺[76]。

    &rdquo 病痛有時對人是有好處的。

    人不可能總是躲着痛苦,也不可能總是追求歡樂。

     當學問無法使我們挺起胸膛抵擋病痛的壓力時,也會把我們投入無知的懷抱,這也是無知的一大榮耀;學問不得不出此下策,由着我們自生自滅,不再來援助我們,讓我們躲在無知的卵翼下避開命運的鞭撻和淩辱。

     今日說的無非是:學問教育我們抛卻那些壓在心頭的煩惱,去回憶過去的歡樂,利用從前的好時光去醫治眼前的痛苦,召回昔日的幸福去抵消迫在眉睫的心事:&ldquo為了減輕我們的憂慮,應該(按照伊壁鸠魯)在腦海中排除一切悲哀的念頭,留下愉快的思想[77]。

    &rdquo這實在是學問無能為力時使用的詭計;當身體和胳臂的力量不濟時利用兩腿做靈活動作。

    因為,不但是哲學家,就是普通人,當他身上發熱、口渴難熬時,要他去回想希臘葡萄灑的美味,這算是怎麼一回事?這隻會弄巧成拙, 回憶從前的好事使人痛上加痛[78]。

     另有一條哲學思想,那是屬于同一性質的;在記憶中保留從前的幸福,而消除受過的苦難,仿佛我們有能力掌握遺忘的本領。

    這樣的思想隻會壞事。

     過去的艱辛是甜蜜的回憶[79]。

     &mdash&mdash西塞羅 哲學應該把武器交到我們手裡去跟命運抗争,應該使我們鼓起勇氣把人間不平都踩在腳下,怎麼可以這麼軟弱無力,要我們像兔子似的膽小怕事,拔腿逃跑呢?因為記憶中反映的不是我們選擇的東西,而是記憶樂于保存的東西。

    所以什麼東西也比不上遺忘的欲望,會那麼深地留在記憶中。

    愈是努力要遺忘的東西,愈是會在記憶中保留長久和完整。

     &ldquo在腦海中把我們的不幸忘得一幹二淨,永遠想不起來,隻記住那些美妙愉快的幸福,這取決于我們[80]。

    &rdquo這句話是錯的。

    &ldquo我可以回憶我不願回憶的東西,我卻不能忘記我願意忘記的東西[81]。

    &rdquo這句話是對的。

    這話是誰說的呢?是&ldquo敢于獨自宣稱自己是賢人[82]&rdquo的那個人, 他的天才超過人類,他像旭日東升,使星辰黯然失色[83]。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排斥記憶和遺忘過去,是不是無知的真正的必由之路?&ldquo無知隻是我們痛苦的一張狗皮膏藥[84]。

    &rdquo我們還看到許多類似的格言:當健全的理智無能為力時,隻得求助于庸俗,做一些無聊的表面文章,隻要它們能使我們感到滿足和安慰。

    當創傷不能治愈時,減輕痛苦和麻木感覺也就令人心滿意足了。

    我相信他們不會否定我的這句話:由于判斷的缺點和弊病,使生活沉溺于歡樂和無所事事,如果哲學家在這樣的生活中能夠加強秩序和穩定,他們還是會接受這樣做的: 我會開始飲酒和撒鮮花,我被當作瘋子會感到難過[85]。

     &mdash&mdash賀拉斯 有不少哲學家同意裡卡斯的看法:他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跟着一家子過和平甯靜的生活,對家人和客人從不失禮和失責,對有害的東西敬而遠之;但是由于精神異常,總有一種奇怪的幻覺;他覺得永遠是在一座劇場内,觀看娛樂節目和世界上最美的戲劇演出。

    他的醫生給他治愈了這種怪病,他卻上告到法院,要他們恢複他的美妙的幻想能力。

     他說,我的朋友,你們是殺了我,不是救了我!你們剝奪了我的歡樂,破壞了我那麼甜蜜的幻想[86]&hellip&hellip &mdash&mdash賀拉斯 畢達哥拉斯的兒子斯拉西拉烏斯,也有相似的幻覺;他相信進入和停靠在比雷埃夫斯港口的船隻都是為他服務的:他很高興船隻航行順利,快活地迎接它們。

    他的兄弟克裡托使他的神志恢複正常,他很遺憾喪失了以前的狀态,那時他的生活無憂無慮,充滿了歡樂,就像下面這句希臘古詩說的: 不聰不明,一切省心[87]。

     &mdash&mdash索福克勒斯 據《傳道書》載:&ldquo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

    &rdquo還有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

    &rdquo 哲學一般也同意這一點:無論哪個憂患,總有最後一張藥方可治的,那就是我們感到生命無法忍受時,可以結束它:&ldquo生活使你喜歡嗎?那就忍受它。

    生活不再使你喜歡嗎?那就由你從哪條路離開[88]!&rdquo &ldquo你感到痛了嗎?要想到它還會将你撕碎。

    你若不能防衛,就伸出脖子聽宰;你若有伏爾甘的武器可以自衛,那就鼓起勇氣反抗[89]。

    &rdquo希臘人在宴席上用的是這句話:&ldquo要麼喝酒,要麼離席[90]。

    &rdquo 你若不懂好好生話,你就把位子讓給懂的人;你玩夠,吃夠,喝夠,該是你離開的時候,免得喝過了頭,你會成為年輕人的笑柄和作弄對象,快活對他們比對你更适合[91]。

     &mdash&mdash賀拉斯 承認自己無能;為了保護自己,不但回到無知,還回到愚蠢、無感覺、無存在,還有别的嗎? 德谟克利特知道歲月不饒人,他的智力大大下降,欣然伸出頭顱接受死亡[92]。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安提西尼說過這樣的話:我們需要保留一點神志去聽話,保留一根繩子去吊死;克裡西波斯引用詩人提爾泰奧斯的話, 不是走向德操,就是走向死亡。

     克拉特斯說,時間或饑餓可以治愈愛情,這兩種方法都不行,那還有上吊。

     塞涅卡和普魯塔克談起這位塞克斯蒂厄斯肅然起敬;塞克斯蒂厄斯抛下一切從事哲學研究,看到自己的研究工作進展太慢,時間太長,毅然決然投入海中。

    他得不到學問,就追求死亡。

    哲學家對這個問題有這樣的說法:如果發生什麼重大的不幸無法挽回時,海港就在附近;人脫離他的身體,就像脫離一艘沉船;愚人緊緊抓住自己的身體不放,不是出于生的欲望,而是出于死的恐懼。

     如同我在前面說的,純樸使生活更愉快,也更無辜,更善良。

    聖保羅說,純樸的人和無知的人上升到天國,我們帶着我們的學問沉入黑暗的地獄。

    我不談公開與學問和文藝為敵的瓦倫蒂尼恩,也不談利西尼厄斯,這兩位都是羅馬皇帝,說學問和文藝是任何政體中的毒液和瘟疫;也不談穆罕默德,我聽說他不許他的信徒有學問;但是我要談的是這位偉大的利庫爾戈斯,他的權威應該有舉足輕重之勢;還要談對這個神聖的斯巴達政體的崇敬之情,這個國家不提倡文藝活動,在美德和幸福方面的表現卻那麼偉大,那麼令人贊歎,國力欣欣向榮曆久不衰。

    在我們祖輩那個時代,西班牙人發現了新大陸;從那裡回來的人可以向我們作證,那裡的國家沒有官僚,沒有法律,卻比我們的國家更守法,更有秩序;我們這裡官員比老百姓還多,法律比事務還瑣碎。

     他們的雙手上和口袋裡滿是傳票、訴狀、通知、委托書、成卷的注釋書、咨詢單、案卷。

    靠了這些,可憐的老百姓才在城裡沒有一個安甯的日子:在他們前面,後面,兩邊,都是一群群公證人、訴訟代理人和律師[93]。

     &mdash&mdash亞裡士多徳 近代一位羅馬元老說,他們的前輩嘴裡吐的是大蒜味,肚裡裝的善良心?&rsquo而他這個時代的元老身上香氣撲鼻,腹内藏污納垢;我想這就是說,他們知識豐富,傲氣十足,然而缺乏善良。

    不懂禮、無知、單純、粗魯,必然與無辜是一起的,而好奇、精明、知識後面跟着狡滑;謙卑、畏懼、服從、和氣(這些都是人類社會遺留下去的主要品質)必然要求一個人心靈單純、順從、不自以為是。

     基督徒對這點是非常明白的:好奇是人與生俱來的一個先天性缺點。

    增進智慧和提高學問,是人類的最初堕落;沿着這條道路跌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驕傲使人失足,使人腐化,驕傲使人脫離衆人走的道路,使他标新立異,使他要當領袖,帶領一批迷途的烏合之衆,走向沉淪;甯可當滿口胡言和謊言的頭目,不願做真理學校的弟子,由别人攜着手領上一條光明大道。

    這可能就是這句希臘古詩的含義:迷信跟随驕傲,對它敬重若父[94]。

     哦,驕傲!你抱得我們太緊了!自從蘇格拉底聽說智慧之神贈給他智者的稱号,他十分驚訝;他苦思苦想,也找不到這句神聖判決的根據在哪兒。

    他認識有的人跟他一樣正直、節制、勇敢、博學,有的人比他更雄辯、更高尚、更有益于國家。

    他最後得出結論,他隻是不自以為是,才與衆人不同,才成為智者;他的上帝認為人最突出的愚蠢是他認為自己有學問有智慧,他的學說是推崇無知的學說,他最大的智慧是純樸。

     《聖經》說,我們中間誰自以為了不起,就是可憐的人。

    &ldquo塵土,你有什麼自豪的呢?&rdquo在另一處:&ldquo上帝造人像影子;當光明移走時,影子也消失了,誰将對他作出判斷?&rdquo實際上,我們都是虛空。

     憑我們的能力要了解神的深邃,還差得很遠,我們創造主的工作都帶了他的印記,是我們最難窺其深奧的工作。

    遇到一件不可信的事,對于基督徒來說,是一次信仰的機會。

    愈是違反人的道理,就愈是符合神的道理。

    若符合人的道理,那就不是奇迹了;若符合某種例子,那就不是異事了。

    聖奧古斯丁說:&ldquo不理解上帝才是較好地理解上帝。

    &rdquo塔西佗說相信神的行動,比理解神的行動更虔誠、更尊敬。

    &rdquo 柏拉圖認為,對上帝、對世界、對萬物的起因,過分好奇地去打聽,帶有不信宗教的罪惡。

     而西塞羅說:&ldquo說實在的,宇宙之父是很難理解的;人若能發現他,讓他暴露在凡人面前,這是一件亵渎行為[95]。

    &rdquo 我們說力量、真理、正義,這些話包含某些偉大的東西;但是這些東西,我們看不着,也想象不出。

    我們說上帝擔心,上帝發怒,上帝愛, 用世俗的字眼表達不朽的東西[96]。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這些激動和感情不可能以我們的形式加在上帝身上;我們也無法想象在他的身上是怎樣表現的。

    那隻有上帝知道,并由上帝來闡述的工作。

    我們這些人匍匐在地上,他為了使我們理解,降臨我們身邊,隻有他使用我們的語言,作不确切的表達。

     以謹慎為例,謹慎是對善與惡的選擇,既然惡從來與上帝無緣,謹慎怎麼可能用在他的身上呢?以理智和聰明為例,我們使用理智和聰明是為了辨明模糊不清的東西,既然上帝決不會模糊不清,理智和聰明又怎麼樣呢?正義,那是人的社會和集團的産物,把屬于每人本分内的東西交給每人,上帝心中怎麼會有它呢?節制又如何?它指肉欲的适度調節,這在神性中是沒有位子的。

    在痛苦、勞累和危險中堅忍不拔,對他也是漠不相關的,因為他決不會遇上這三件事。

    因而亞裡士多德認為上帝跟美德和罪惡都是不沾邊的。

     他不會恨,不會愛,這些都是弱者的情欲[97]。

     &mdash&mdash西塞羅 我們積極要去認識真理,我們已經得到的認識,不管程度怎麼樣,不是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得到的。

    上帝已經對我們進行不少教育,通過他選擇平凡的人、心地單純的人和無知的人作為證人,向我們顯示他的驚人的秘密:我們的信仰不是我們的收獲,純粹是上帝的慷慨贈禮。

    這不是通過我們的推理和領悟使我們接受了宗教,而是通過外界的權威和訓誡。

    促成我們這樣做的,得力于我們不強的判斷力更多于強的判斷力,盲目更多于明白。

    我們理解這些神聖的道理,是通過我們的無知更甚于我們的學問。

    如果我們先天和後天的智力,不能想象這種超自然和天上的事,也不必大驚小怪:我們隻要表示順從和皈依。

    因為,像《聖經》上所記的:&ldquo我要滅絕智慧人的智慧,廢棄聰明人的聰明,智慧人在哪裡?文士在哪裡?這世上的辯士在哪裡?神豈不是叫這世上的智慧變成愚拙麼?世人憑自己的智慧既不認識神,神就樂意用人所當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

    &rdquo 可是,我還是應該看一看,人是不是有能力發現他尋找的東西,人那麼多世紀以來尋找真理,是不是使自己獲得一些新的力量和堅實的真理。

     我相信,他若說心裡話,就會向我承認,他多年來追求所得到的,隻是他懂得了認識自己的弱點。

    我們與生俱來的無知,經過我們長期的探索,得到了肯定和證明。

    真正有知識的人的成長過程,就像麥穗的成長過程:麥穗空的時候,麥子長得很快,麥穗驕傲地高高昂起;但是,當麥穗成熟飽滿時,它們開始謙虛,垂下麥芒。

    同樣的,人經過一切嘗試和探索後,在一大堆洋洋灑灑的學問知識中,找不到一點紮實有分量的東西,發現的隻是過眼煙雲,也就不再自高自大,老老實實承認人的本來地位。

     這也是維萊烏斯對科達和西塞羅的責備:他們從法伊洛那裡學到的是什麼也沒學到。

     希臘七賢之一佩雷西德斯臨死前寫信給泰利斯:&ldquo我囑咐家裡人在把我埋葬以後,把我的著作帶給你;如果你和其他賢人讀了高興,就把它們出版,否則就銷毀它們;裡面沒有一條信念是我自己感到滿意的。

    所以我不能宣稱我懂得真理和達到真理。

    我隻是提到這些問題,不是發現這些問題。

    &rdquo 從前那位最智慧的人[98],當有人問他知道什麼,他回答說他知道的隻有這件事,就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還證實有人說的這句話是對的:我們知道的東西再多,也是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中極小的一部分;這就是說,我們以為有的知識,跟我們的無知相比,僅是滄海一粟。

     柏拉圖說,我們知道的東西是虛的,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是實的。

     幾乎所有的古人都說,我們不可能認識什麼,理解什麼,知道什麼;我們的感覺是有限的,我們的智力是弱的,我們的人生又太短了[99]。

     &mdash&mdash西塞羅 即使西塞羅,他的一切價值在于他學識淵博,弗利裡厄斯說他在晚年時也開始貶低學問。

    當西塞羅做學問時,他也不受任何一方的約束,他覺得哪個學說實在,就一會兒追随這個學派,一會兒追随另一個學派,但是始終受學院派宣揚的懷疑論的影響。

     &ldquo我應該說話,但不表示任何肯定;我始終在尋找,時常在懷疑,不相信自己[100]。

    &rdquo 如果我願意從一般和籠統的角度來看待人,那我是在避重就輕。

    我可以按照人的特有的規則來做,這種規則不是以聲音的分量,而是以聲音的票數來判斷真理的。

    普通人暫且不論。

     他醒着還打呼噜,&hellip&hellip對他來說生幾乎是死,雖然他活着,眼睛看得見[101]。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他沒有感覺,沒有判斷,他讓自己大部分的天賦棄而不用。

    我要以精英人物為例。

    讓我們考慮極少數百裡挑一的優秀人物,他們生來精力充沛,聰敏過人,又經過精心培養,博聞強記,更顯得神思飛逸,不同凡響,在智慧上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他們的心靈也上下探索,開拓思路,天地古今,兼收并蓄,一切務求多得;在他們的身上蘊藏了發揮得盡善盡美的自然本性。

    他們以制度和法律治理世界,他們以文藝和學問教育天下,他們還以自身的良好品德來開導大家。

    我隻以這樣的人以及他們的見證和經驗作為議論的内容。

    讓我們看他們達到什麼樣的成就,他們得到什麼樣的結論。

    這個精英集團中還存在什麼邪惡和缺點,大家也可以毫不在乎地承認自己也在所難免。

     尋找東西的人,都會遇到這麼一個階段:或者他說找到了東西,或者他說沒有找到東西,或者他說還在找東西。

    所有的哲學無不屬于這三類中的一類。

    哲學的目的是尋找真理、學問和信念。

    逍遙派、伊壁鸠魯派,斯多葛派和其他人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

    這些人承認我們現有的學問,并把它們當作肯定無疑的。

    克利多馬修斯、卡涅阿德斯和學院派尋找得灰心絕望,認為我們沒有能力去認識真理。

    他們的結論是人就是軟弱和無知,這個學派的信徒最多,人物也最傑出。

     皮浪和其他懷疑論者或未定論者(他們的學說,都是古人從荷馬、七賢人、阿爾基勒克斯、歐裡庇得斯,還有芝諾、德谟克利特、色諾芬那裡摘錄的),他們說他們還在尋找真理。

    這些人認為自以為已經找到真理的人真是大錯特錯了;至于第二類人肯定人的力量無法達到真理,他們也認為這個結論下得過于倉促和虛妄。

    因為,測定人的能力範圍,認識和判斷這些事的困難性,這是一項巨大和最艱難的學問;他們懷疑人是不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既然說什麼都不可能認識,那麼誰又能說人是不可能認識什麼的,其實他自己也不見得知道是不是可能[102]。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知道自己無知,判斷自己無知,譴責自己無知,這不是完全的無知;完全的無知,是不知道自己無知的無知。

    因而皮浪派宣揚的是猶豫、懷疑和探詢,什麼都不肯定,什麼都不保證。

    心靈的三個功能:想象、欲望和同意。

    他們接受前兩種功能;最後一種功能,他們讓它處于模棱兩可的狀态,不對任何一邊表示哪怕是一點點的偏向和傾斜。

     芝諾用手勢描繪他對這部分心靈功能的想象:手掌張開表示可能性,手掌半張、指頭微曲,表示同意;抓緊拳頭表示理解;用左手把這個拳頭抓緊,表示知識。

     皮浪派的這種判斷能力是直的、不可彎曲的,接納一切事物,又對它們不作理會,不置可否,引人進入不動心境界,生活平靜,無論我們以為有了什麼意見、印象、知識,心靈都不會受外界的幹擾。

    不然會引起恐懼、吝啬、羨慕、過度的欲望、雄心、驕傲、迷信、追求新奇、反抗、不服從、頑固和大部分肉體痛苦,他們甚至對自己的學說也不臉紅脖子粗地不容許有異議。

    他們辯論時溫文爾雅。

    他們不怕對他們的争論進行反擊。

    當他們說重物往下墜落,别人相信了他們不僅感到過意不去,還要求人家駁斥,這樣可以對他們的判斷産生懷疑和不作結論,這是他們的目的。

    他們提出他們的論點,隻是為了跟他們認為我們深信不疑的論點進行交鋒。

    假使你采用他們的論點,他們也很樂意去支持相反的論點:一切對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沒有什麼要選擇的。

    你若說雪是黑的,他們争辯說雪是白的。

    你若說雪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他們就是會堅持雪既是黑的又是白的。

    如果你從某一判斷來說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就會肯定你是知道的。

    是的,如果你對一條公認的原理表示懷疑,他們就會跟你辯論說你并沒有懷疑,或者你不能夠确定和證明你是在懷疑。

    這種極端的懷疑,動搖了懷疑的本身,他們自己也分成許多不同的看法,甚至跟那些曾從各方面主張懷疑和無知的看法也不相同。

     他們說,如果獨斷論者一個說綠,一個說黃,那他們為什麼不能表示懷疑呢?是不是有這樣的論點,有人提出來後不接受就得拒絕,就是不能認為是折衷的? 有的人由于他們國家的習俗,或者父母的教育,或者經常在懂事以前沒有判斷和選擇能力,像遇到一場風暴似的非常偶然,選擇了這個或那個看法,斯多葛的或伊壁鸠魯的學派,此後永遠附在上面再也不能脫身,仿佛吞進了魚鈎不能擺脫:&ldquo他們依附任何哪個學派,猶如風浪把他們抛上一塊礁石,緊緊抱住不放[103]。

    &rdquo但是那些人為什麼不能同樣維護自己的自由,不在約束和奴役下去考慮事物呢?&ldquo他們的判斷力愈是不受影響,他們愈是自由和獨立[104]。

    &rdquo自己可以擺脫其他人所受的必要束縛,不是一種優勢嗎?凡事疑而不決,不是勝過陷入幻想所産生的種種謬誤嗎?暫且不作決斷,不是強于參加亂哄哄的紛争嗎? 我将選擇什麼?&mdash&mdash隻要你選擇,什麼都聽你的!&mdash&mdash這是一個愚蠢的回答,可是我覺得獨斷派就是這樣回答的,他們不允許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你參加信徒最多的那一派吧,為了維護它,你不得不跟近百個敵對派别開戰交鋒,那也是沒準的。

    那麼不如置身事外,落得個清淨?你可以采納亞裡士多德的靈魂不滅學說,當作你的榮耀和生命,這樣必須反駁和否定柏拉圖;他們就不允許去懷疑了嗎? 珀尼西厄斯完全可以對内髒占蔔術、詳夢、神谕、蔔卦不提自己的看法,而斯多葛派對此是笃信的。

    珀尼西厄斯敢對老師教授的學說表示不同看法,這些學說還是他參加的這個學派一緻同意的,他自己參加講課的。

    為什麼一位賢人就不敢像他那樣在一切事情上表示懷疑呢? 如果由一個孩子作判斷,他還不懂事;如果由一位學者作判斷,他已有先入為主的看法。

    皮浪派不必顧慮保護自己,也就在交鋒中得到一種很重要的優勢;隻要他們在攻擊别人,也不在乎别人攻擊他們;怎麼也可達到他們的目的。

    如果他們赢了,你的看法站不住腳;如果你赢了,他們的看法站不住腳。

    如果他們理屈詞窮,他們證實了無知;如果你啞口無言,你證實了無知。

    如果他們證明沒有東西是可知的,這就好;如果他們不能夠證明這點,那也不錯。

    &ldquo因而在同一個論題上,正反兩方面的理由都是相等的,那樣對雙方來說更容易不作出判斷[105]。

    &rdquo 他們更加熱衷于引證為什麼一件東西是錯的,而不是引證一件東西為什麼是對的;指出它不存在,而不是它存在;提到他們不相信的東西,而不是他們相信的東西。

     他們議論的方式是這樣的:我什麼也不确定;這個并不比那個更實在;也沒有一個比另一個更實在;我一點不懂;一切的可能性都是相等的;贊成與否定的表達方式也是相同的。

    什麼看來都不像真的,但也看來不像假的。

    他們的箴言是:我議論,但不作結論。

     這是他們的老調,還有其他的内容也相差不遠。

    實際效果是單純的、完全的、徹頭徹尾的不作判斷。

    他們運用自己的理性去調查,去辯論,但不作決定,不作選擇。

    誰能想象出不論在什麼場合,沒完沒了地表示無知,不偏不倚地不作結論,他就理解了什麼是皮浪主義。

     我盡我的能力在表達這個抽象的概念,因為許多人覺得這很難理解,即使那些學者也各說各的,含糊不清。

     至于他們的生活行為,還是跟平民百姓沒有兩樣。

    他們要服從自然要求,滿足情欲沖動,遵守風俗習慣,尊重文藝傳統。

    &ldquo因為上帝要我們使用事物,不要我們認識事物[106]。

    &rdquo他們在日常行動中任憑這些原則的指引,不表示意見與評論。

    這使我沒法把有人對皮浪的看法跟這條道理湊合起來。

    他們說他愚蠢,麻木,過着逃避人世的遁迹生活,不會躲開小車的沖撞,伫立于懸崖之前,不願服從生活規律。

    這超過了他的學說。

    他不願意變成石塊或木頭;他要做一個有生命的人,演說,推理,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樂事,正當健康地利用和發揮肉體和精神上的一切潛力。

    有人僭用想入非非、虛無缥渺的特權,去任意支配真理、安排真理和創立真理,皮浪開誠布公,對這些特權敬謝不敏。

     可是,沒有一個學派不是被迫允許它的賢人&mdash&mdash如果他要活下去的話&mdash&mdash接受不少未被理解、未被領悟、未被同意的東西。

    舉例來說,當他去航海時,他按照這張圖,并不知道這張圖對他有沒有用,同時假定船是好的,船長是有經驗的,季節是适當的&mdash&mdash航行條件一切具備後,他就出海,聽任事物的表面現象擺布,除非這些現象是明顯矛盾的。

    他有一個肉體,他有一個心靈,感覺推動他,精神使他亢奮。

    他不能在心中找到這個固有的奇異的判斷信号,他發現他不能對什麼作出允諾,因為有的事情就是似是而非的,他還是充分地和自在地承擔生活的責任。

     把學說建立在推測上更多于建立在知識上;辨别不清真與假,而隻是追求表面現象,這樣的學派有多少?皮浪派說,真與假是存在的,我們可以去尋找,但是沒法用試金石去作出決定。

     我們不去追究宇宙的秩序而随波逐流,對我們反而更好。

    一個不抱成見的靈魂可以迅速達到甯靜。

    凡是評判和監視他們的法官的人從來不會低首下心。

    那些心靈單純、不管閑事的人,遠比那些對宗教和人間事業虎視耽耽、高聲嚷嚷的人溫良恭順,更容易接受宗教和政治的法則! 在人類的創造中,還沒有哪個學說包含那麼多有用的準真理。

    它說人是赤裸裸的,空的,認識天生的弱點,宜于從上天汲取外界的力量,棄絕人間的知識,為了在心中更好地接受神的知識,清除自己的判斷,為信仰留出位子;不是沒有宗教信仰,但也不建立反對大家奉行戒律的學說;謙遜,服從,守規,勤奮好學;對異教恨之入骨,對左門旁道宣傳的異端邪說毫不沾邊。

    他是一張白紙,上帝的手指可以在上面打上任何印記。

    我們愈是要皈依上帝,我們愈是要棄絕自己,我們本身的價值也愈高。

    《傳道書》說,日複一日,事情出現在你面前,不論什麼樣子,不論什麼滋味,你從好處接受它們;其餘不是你能認識的。

    &ldquo上帝知道人的想法,他明白這些想法是空的[107]。

    &rdquo 三大哲學學派中,有兩派标榜懷疑和無知,第三派是獨斷派,不難發現其中大多數信徒擺出不懷疑的面孔,完全是擺個好樣子。

    他們并沒有想到提供某種确信,向我們指出他們在這場追逐真理的過程中達到什麼階段:&ldquo這些學者是在假設真理,而不是在認識真理[108]。

    &rdquo 當提麥奧斯要告訴蘇格拉底他對上帝、世界和人的認識時,建議他們像兩個普通人那樣談話,如果他的道理跟另一個人的道理同樣說得過去,他就感到滿足了:因為确切無疑的道理不掌握在他的手中,也不掌握在任何一個人手中。

     他的一位同道是這樣摹仿他的話的:&ldquo我盡我的可能說明自己的意思,并不是我的話像阿波羅的神谕那樣肯定,不容置疑:我是軟弱的人,我通過猜測去發現類似真的東西[109]。

    &rdquo這裡談的是一個自然大衆的話題對死的蔑視。

    他另外又根據柏拉圖的話演繹提麥奧斯:&ldquo我們有時談到神的本質和世界的起源,沒有達到目的,這也不足為奇;我們隻須記住:我說話,你判斷,我們都隻是凡人;我若跟你談的隻是可能性,你也不要有更進一步的要求[110]。

    &rdquo 亞裡士多德一般羅列一大堆其他人的看法和信仰,跟自己的看法和信仰作比較,給我們指出他走出多麼遠,他又怎樣更接近準真理,因為真理不是由别人的權威和見證可以判斷的。

    因而伊壁鸠魯在他的著作中小心翼翼地不提别人的一條引證。

    亞裡士多德是獨斷派的王子;可是,我們也從他那裡得知,知識愈多,懷疑也愈大。

    我們看到他有意用暧昧晦澀的辭句來掩蓋自己,使人如墜入雲裡霧中,沒法看清他的意見是什麼。

    實際上,這是以肯定形式出現的皮浪主義。

     聽一聽西塞羅的論點,他用自己的幻想去解釋他人的幻想:&ldquo誰要了解我們對每個事物的想法,隻會愈打聽愈好奇。

    有一條哲學原則:對一切進行争辯,對什麼都不作結論,這條由蘇格拉底建立的,由阿凱西勞斯重提的,由卡涅阿德斯加強的原則,流傳至今,還保持生命力。

    我們屬于這個學派,相信真與僞始終糾纏一起,兩者如此相像,沒有肯定的标志可以判斷和區分它們[111]。

    &rdquo 不但是亞裡士多德,還有大多數哲學家都指出真理難找,那是為什麼?難道是強調這個課題的無謂性和滿足心靈的好奇,讓哲學家白磕牙,讓他啃一塊沒肉沒骨髓的骨頭。

     克利多馬修斯說他讀了卡涅阿德斯的著作,從來不知道他是什麼意見。

    為什麼伊壁鸠魯在著作中從來不說明白,而赫拉克利特的外号叫&ldquo黑暗&rdquo?學者像變戲法的魔術師,為了不暴露自己理論的空洞。

    把難懂作為一塊硬币來玩弄,人因愚蠢又很容易上當受騙。

     他靠晦澀的語言在無知者中間赢得了名聲&hellip&hellip因為愚人以為在他們神秘的符号下看到了什麼而大為欣賞和贊美[112]。

     &mdash&mdash柳克裡希厄斯 西塞羅責備他的朋友在星相學、法律學、辯證法、幾何上花費太多不必要的時間;這使他們顧不上去履行更有益、更真實的生活責任。

    昔蘭尼加哲學家同樣輕視物理和辯證法。

    芝諾在他的《共和國》那些書中開宗明義地稱一切自由學科都是無用的。

     克裡西波斯說,柏拉圍和亞裡士多德撰寫邏輯學,是出于消遣和練習。

    他不相信他們對這麼空洞的課題有什麼可以說的。

    普魯塔克對形而上學也這樣說,伊壁鸠魯談到修辭學、語法學、詩歌、數學以及除了物理以外的所有學科,也是這種态度。

    蘇格拉底否定一切學科,除了風俗和生命研究。

    不論别人問他什麼,蘇格拉底總是先要問話者向他交待他的過去和現在的生活情況,他以此作為提問和判斷的内容,認為其他一切都是從屬的和衍生的。

     &ldquo這類書不能增加撰寫者的美德,也就不會叫我感興趣[113]。

    &rdquo大部分學科遭到知識本身的蔑視。

    但是他們沒有想過,在一些沒有實際利益可言的課題上殚精竭慮也是不合适的。

     況且,有的人說柏拉圖是獨斷派;有的人說他是懷疑派;此外還有人說他在某些事上是獨斷派,在某些事上是懷疑派。

     蘇格拉底是《對話集》中的主要人物,他總是提問題,活躍辯論,從不打斷,從不滿足,他說除了相互對立的學問以外沒有其他學問。

     荷馬是他們的鼻祖,奠定一切哲學學派的基礎,但是我們往哪個方向去,在他是無可無不可的。

    有人說,十個不同的學派都源自柏拉圖。

    因而,以我看來,既然他的學說搖搖擺擺,不置可否,這些衍生的學說也不會相差太遠。

     蘇格拉底說,助産婦在幫别人接生時,自己不得不放棄生孩子;而他,既然神給他智者的稱号,也有育才的任務;他放棄以男性的愛情生育精神的孩子,而要幫助其他人去生育他們的孩子,打開智慧的産門,便利産道,讓嬰兒順利出世,觀測他的天分,給他施洗禮,喂養他,使他強壯,裹上襁褓,施以割禮,運用他自己的智慧去應付命運的福禍榮辱。

     第三類哲學家大多數是這樣的,古人已經在阿那克薩哥拉、德谟克利特、帕爾梅尼迪茲、色諾芬尼和其他人的著作中讀到了。

    在他們的筆下,對實質是表示懷疑的,意圖中探讨多于教育,字裡行間也穿插獨斷派的論調。

    這在塞涅卡和普魯塔克兩人的著作中也是屢見不鮮的。

    誰看得仔細,就可以看出他們一會兒是這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