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戲團》與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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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和佐臨先生閑談,我說,改編小說或者劇本,我們很少把自己的靈魂放了進去。

    所以,有時候我們可以看到成功的創作,很少機緣遇見一個比較成功的改編。

    最壞的是換個名姓而已。

    最好的利用原作的某一點,或者是結構,或者是性格,或者是境界,或者是哲理,然後把自己的血肉填了進去,成為一個有性格而有土性的東西。

    說起來方便,一提筆便知道這多不容易了。

     《大馬戲團》這出戲,從最嚴格的立場上說,這不算一部創作。

    安得列夫的《一個挨耳光的人》是它的前身。

    但是,讀完《大馬戲團》,有幾個人不拍案稱奇,說它是今日文學的一個意外的收獲。

    莫裡哀的喜劇大多剽襲前人的作品,然而傳到今日,使我們心折的不是莫裡哀的前輩,而是莫裡哀本人。

    莫裡哀把他的靈魂放了進去。

    他隻是随手俯拾材料,至于材料是劇本,是小說,是生活,全不放在他的心上。

    問題就在他拾起來之後,不苟且,不偷懶,不敷衍,依照一個更理想的計劃,朝着一個更高尚的目标,按部就班向前進行。

    《大馬戲團》正是這種努力的結果。

     師陀先生用了兩個多月來改編。

    假如改編還有意義的話,我想這應當換一個更神聖的字眼稱呼,那就是創作。

    有誰看完《大馬戲團》,還會想到《一個挨耳光的人》?有誰想到了,不轉而為我們這老大的中國慶幸?一位舊俄的大作家供給材料,一個從來不曾接近舞台的無名的中國人完成了這些材料的使命。

    材料俯拾皆是,問題是你要拿得起,放得下。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第三場是由紹興戲的《十八相送》變化出來的,但是方君逸先生去掉龌龊的成分,提煉出那可以應該永生的成分,所謂詩者是已。

    在這一點他完全值得我們欽佩。

    同樣是《大馬戲團》,師陀先生往人性裡面再填進人性,所以它那樣和人生一緻,而實際卻也是詩,另一種詩,一首更完整的詩。

     講改編,佐臨先生是一位行家。

    他的《荒島英雄》便是一個明證。

    《大馬戲團》似乎比他的《荒島英雄》還要出色。

    這裡也許沒有那麼多的機智,然而我相信,每一位觀者可以從這裡看出一個更深的深度。

    佐臨先生遇到《大馬戲團》,正如伯樂遇到一匹千裡馬,其知音之感當匪言語可喻! (載1943午4月《藝光公演》特刊之七《大馬戲團》) 《稱心如意》演出前言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季康女士[1]會有一天拿一個劇本給我看,我讀過她的散文,文字細緻,感情細緻,從平靜的心靈流露出來,沒有山野的氣息,自有她的妩媚。

    和她丈夫锺書君[2]的作品比較,锺書君我敬服,然而沁進我的靈魂的,卻更是季康女士。

    也許我有的地方和锺書君相似罷,我嫌自己枯燥,也就不免嫌他枯燥。

    不是學者,一個人要多愉快呀!憑你學深似海有什麼用!我愛的是一個明澄的湖,不太深,不太汪洋,正好讓我的疲倦在旁邊休息。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季康女士會寫戲,而且寫的是喜劇。

    讓人落淚,是很容易的。

    讓人笑,笑得不俗,笑完了尊敬别人還尊敬自己,這可真正不易。

    把人物寫得如此可愛而又如此富有缺陷,把機智潤澤在同情心裡面,勻整而不平滞,生命無所不在,——在中國還沒有見過幾部作品,可以稱得起這個分量。

    《結婚進行曲》的第二幕可笑而又自然,但是和《稱心如意》一比,便顯得粗淺而不渾然。

    陳白塵先生是一位有經驗的劇作家,《稱心如意》的主旨也許不及《結婚進行曲》偉大,但是陳白塵先生把它表現得非常模棱兩可,社會問題讓它窒息,而劇作者的悲觀情調在中途改變了它進行的方向。

    《稱心如意》沒有偉大的企圖,因而也就沒有風險可冒。

    季康女士抓住了一個線索,抓得牢牢,然後順着這個線索觀察她所需觀察的,推呈她所需推呈的。

    假如這是一根線,它串起來的東西全是珠子。

    你一定問我誰是這根線,這就是李君玉,那個從北京來到上海的可憐的女孩。

    還有比這個主旨有趣嗎?新鮮,别緻。

    來了一個窮親戚。

    一個孤兒,家家表面歡迎她,實際家家在想法子把她推出去。

    劇作者着眼的不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