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滴水,一滴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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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時顫抖,卻像随風飄蕩的樹葉,死氣沉沉,呆闆木然。

     可是,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卻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一種深沉、陰郁、冷靜的目光,不停地盯着小屋裡一個無法從外面看得清的角落。

    這一目光仿佛把悲慘靈魂的一切傷感,都緊系在什麼神秘的事物上。

     這就是那個因其住處而被稱為隐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兒。

     熱爾維絲也走過來和馬伊埃特及烏達德在一起了,三個女子都從窗洞口往裡張望。

    她們的頭把照進土牢裡的微弱光線擋住了,那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但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們。

    烏達德低聲說道:“别打擾她。

    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禱哩。

    ” 這時候,馬伊埃特仔細察看那張消瘦、憔悴、披頭散發的臉孔,心裡益發惴惴不安,眼裡充滿着淚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腦袋從通氣孔的欄栅當中伸進去,好不容易才看得見那悲慘女人一直盯着的那個角落。

     她把頭從窗洞縮回來時,隻見她淚流滿臉。

     “你們叫這個女人什麼來着?”她問烏達德。

     “古杜爾修女。

    ”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兒帕蓋特。

    ”馬伊埃特接着說。

     于是,伸出一根指頭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雞的烏達德示意,要她把頭也伸進窗洞裡去看一看。

     烏達德瞧了一瞧,隻見在隐修女陰沉的目光死盯着的角落裡,有一隻繡滿金銀箔片的粉紅色小緞鞋。

     熱爾維絲也跟着去看,于是三個女子一起仔細瞧着那悲慘的母親,情不自禁都哭了起來。

     可是,她們端視也罷,落淚也罷,絲毫沒有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

    她依然雙掌緊合,雙唇紋絲不動,雙眼發呆。

    凡是知道她底細的人,看見她這樣死盯着那隻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沒說一句話兒,她們不敢作聲,甚至連悄聲細語也不敢。

    眼見這種極度的沉默,這種極度的痛苦,這種極度的喪失記憶——除了一件東西外,其餘的一切統統忘卻了——,她們仿佛覺得置身在複活節或聖誕節的正祭台前,肅然起敬,沉思默想,随時準備下跪了。

    她們仿佛在耶稣受難紀念日剛剛走進了教堂那般。

     末了,還是三個人當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的熱爾維絲,試圖讓隐修女開口,便叫道:“嬷嬷!古杜爾嬷嬷!” 她這樣叫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

    隐修女紋絲不動,沒應一聲,沒看一眼,沒歎一口氣,沒有一點反應。

     這回由烏達德來喊,聲音更甜蜜更溫柔:“嬷嬷!聖古杜爾嬷嬷!”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靜寂。

     “一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

    “炮轟都無動于衷!” “也許聾了。

    ”烏達德唉聲歎氣道。

     “也許瞎了。

    ”熱爾維絲添上一句。

     “也許死了。

    ”馬伊埃特接着說。

     說得也是,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麻木、沉睡、死氣沉沉的軀體,至少早已退卻并隐藏到深處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再也傳達不到了。

     “那麼隻好把這塊餅放在這窗口上啦。

    ”烏達德說。

    “不過,哪個小孩會把餅拿走的。

    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時,厄斯塔舍一直很開心,有隻大狗拖着一輛小車剛經過那裡,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發現他母親和兩個阿姨正湊在窗洞口看什麼東西,不由也好奇起來,便爬上一塊界石,踮起腳尖,把紅潤的小胖臉貼到窗口上,喊道: “媽媽,看吧,我也來瞧一瞧!” 一聽見這清脆、純真、響亮的童聲,隐修女不由顫抖了一下,猛然轉過頭來,動作迅猛,好比鋼制彈簧一般;她伸出兩隻嶙峋的長手,把披在額頭上的頭發掠開來,用驚訝、苦楚、絕望的目光緊盯着孩子。

    這目光隻不過像道閃電,一閃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又把腦袋藏在兩膝中間,聽那嘶啞的聲音,它經過胸膛時似乎把胸膛都撕裂了。

    “至少别叫我看見别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

    ”孩子神情嚴肅地說道。

     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說把隐修女驚醒過來了。

    隻見她從頭到腳,全身一陣哆嗦,牙齒直打冷顫,格格發響,半擡起頭來,兩肘緊壓住雙腿,雙手緊握住兩腳,像要焐暖似的,她說:“噢!好冷!” “可憐的人呀,你要點火嗎?”烏達德滿懷憐憫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那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隻小瓶子。

    “這是一點肉桂酒,可以給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搖搖頭,眼睛定定地望着烏達德,應道:“水。

    ” 烏達德堅持道:“不,嬷嬷,一月裡涼水喝不得。

    應當喝一點酒,吃這塊我們特地為你做的玉米發面餅。

    ” 她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道:“要黑面包。

    ” “來吧,這兒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

    快披上吧!” 熱爾維絲也頓生憐憫之心,脫下身上的羊毛披風,說道。

     正如拒絕酒和餅一樣,她不肯收下這件大衣,說:“一件粗布衣。

    ” “不過,你多少也該看出來了吧,昨天是節日呀!”好心腸的烏達德又說。

     “看出來了。

    ”隐修女答道。

    “我水罐裡已經兩天沒有水了。

    ” 她停了一下又說:“大家過節,把我給忘了。

    人家做得對。

     我不想世人,世人為什麼要想我呢?冷灰對熄炭嘛。

    ” 話音一落,她好像說了這麼多話感到疲乏了,又垂下頭,靠在膝蓋上。

    烏達德,頭腦簡單而心地善良,自以為聽懂了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認為她還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這麼說,你要一點火啦?” “火!”麻衣女說,腔調顯得很怪。

    “那個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憐小娃娃,難道你也能給她生個火嗎?” 她手腳哆嗦,聲音發顫,眼睛閃亮,一下子跪了起來。

    忽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着那個正驚奇望着她的孩子,喊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婆娘就要來了!” 她随即一頭撲倒在地下,額頭碰在地面石闆上,其響聲就好比石頭相擊那樣。

    那三個女子以為她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動起來了,隻見她趴在地上,手腳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個角落去。

    這時她們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見她了,隻聽到接連不斷的親吻聲,接連不斷的歎息聲,間雜着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下又一下好像是頭撞牆的悶濁聲。

    接着,傳來一個猛烈的撞聲,把三個女子都吓得搖搖晃晃,随後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說不定撞死了?”熱爾維絲說着,一邊貿然把頭伸到窗洞口去張望。

    “嬷嬷!古杜爾嬷嬷!” “古杜爾嬷嬷!”烏達德也喊道。

     “啊!我的天呀!她不動了!”熱爾維絲接着說。

    “她真的死了?古杜爾!古杜爾!” 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裡,連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使勁振作起精神來,說:“等一下。

    ”随即俯身向着窗洞喊道:“帕蓋特!花喜兒帕蓋特!” 就是一個孩子放鞭炮,看見沒有點燃,楞頭楞腦去吹,結果鞭炮竟對着他的眼睛炸開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像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爾修女的真名實姓,把她吓得魂不附體。

     隐修女渾身戰栗,光着腳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眼直冒火,把馬伊埃特、烏達德,另一個女子和孩子吓得連忙往後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欄杆邊去了。

     這當兒,隐修女那張陰森的臉孔出現在窗洞口,緊貼着窗欄。

    她發出可怕的笑聲,喊道:“嗬!嗬!是那個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這時候,她狂亂的目光被恥辱柱那邊的情景吸引住了。

    她憎惡地皺起額頭,兩隻骷髅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面,像垂死的人那樣喘着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還是你,埃及妞!是你在叫我吧,你這偷小孩的賊婆娘!好呀!你該死!該死!該死!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