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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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時文,且好讀制藝,賞識竟及于尤侗“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之遊戲八股。

    顧順治确嘗得讀聖歎之書,弘覺《北遊集》所記當屬可信。

    集中叙及順治帝嘗問起蘇州金若宗,知即是金聖歎,謂其“批評《西廂》、《水衙傳》,議論盡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

    ”頗中肯綮,不若正統學人如歸莊(元恭)之以“倡亂”“誨淫”斥之,亦不同廖燕(柴舟)、劉獻廷(繼莊)之頂禮膜拜,即與聖歎本人所聞亦有差異;是有分寸所在,然不可謂其未嘗有所賞識者也。

    順治十八年駕崩,而哭廟案發,聖歎死之。

    倘帝遲崩一年,詈知其事,或出于憐才之念而有以赦之,則聖歎後來之成就,當又有一番風光。

    夫命之不可逆挽,禍之不可以趨避,有如是夫。

    “哭廟”一案,各種記載,互有異辭,而皆語焉不詳,難明底蘊。

    唯王應奎(東淑)《柳南随筆》卷三所記,最為清晰得要,茲節錄之如下:“初,大行皇帝遺诏至蘇,巡撫以下大臨府治。

    諸生從而吳縣令不法事,巡撫朱國治方昵令,于是諸生被系者五人。

    翌日,諸生群哭于文廟,複逮系至十三人。

    俱劾大不敬,而聖歎與焉。

    當是時,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賊者,坐反叛,興大獄,廷議遣大臣即訊,并治諸生。

    及獄具,聖歎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家産籍沒入官。

    聞聖歎将死,大歎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歎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

    其妻若子,亦遣戍邊塞雲。

    ”此案之本末及羅織之情,大體已具。

    所謂“海寇”者,即指鄭成功海上勤王之師,戰而潰敗事,此已可證吾前所釋定公《詠史》背景之不謬。

    東溆謂聖歎“性故穎敏絕世,而用心虛明,魔來附之。

    某宗伯《天台泐法師靈異記》,所謂‘慈月宮陳夫人,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者’,即指聖歎也。

    聖歎自為卟所憑,下筆益機辨瀾翻,常有神助”雲雲。

    考此引文見于錢謙益《初學集》卷四十三,則某宗伯者,即錢謙益是矣。

    曰“魔附”,又曰“神助”,實匪夷所思。

    按理,佞佛者不當信外道,錢氏禮佛,卻又信卟,何耶?顧明時王昙陽事,彪煥一時,信者極衆,執文壇牛耳之王世貞(鳳洲),亦信而師之,且為作《昙陽大師傳》,文見《州續稿》卷七十八,則存而待究可也。

     清代詠楊貴妃及馬嵬事者,袁簡齋、趙瓯北、王仲瞿三家最引人注目,然餘終有所不慊。

    茲悉錄而略批之。

    袁之《小倉山房詩集》卷八《馬嵬》雲:“倚杖營門淚數行,君臣此際太倉皇。

    興元一诏三軍泣,何必傷心向佛堂!”此首整體尚可。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裹夫妻别,淚比長生殿上多!”此處對比,人甚賞之,簡齋亦甚得意,故于《詩話》曾經提及。

    前吾曾述及,不再贅。

    “父老原知有此行,上方雜進露葵羹。

    宮中苦賜金牌子,猶恐豬龍養不成。

    ”此首穩而已。

    “家家逐水唱黃裙,金屑桃丹信屢聞。

    (《史》言貴妃缢亡,惟劉禹錫詩稱服金屑)。

    一樣邯鄲同走馬,慎夫人遇漢文君。

    ”亦對照抒寫而已。

     同卷《再題馬嵬驿》雲:“萬歲傳呼蜀道東,鬻拳兵谏太匆匆。

    将軍手把黃金钹,不管三軍管六宮。

    ”此首刺陳玄禮,含蓄而有力,好。

    “到底君王負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

    玉環領略夫妻味,從此人間不再生!”此首詩常被人引用。

    首兩句自好,後兩句簡直不成話。

    直而率,代楊妃如此設想,惟小說庶可近情,若為文,亦不甚熨貼也。

    “香囊消釋玉魚涼,萬裡園陵白露荒。

    聽說西宮恩幸少,梅花猶得落昭陽。

    ”此據傳聞而及于梅妃。

    在詩固不必考證其是否為實,但亦系人人能想到者。

    “不須鈴曲怨秋聲,何必仙山海上行。

    隻要姚崇還作相,君王妃子自長生。

    ”簡齋此詩,亦多有為之贊歎者,顧類似之意宋人業已道過。

    張文定齊賢《華清池》詩雲:“當時不是不窮奢,民樂升平少歎嗟。

    姚宋未亡妃子在,塵埃一(作胡塵)那得到中華?” 《瓯北集》卷二十《古來詠明妃楊妃者多失其平戲作二絕》雲:“遠嫁呼韓豈素期?請行似怨不逢時。

    出宮始覺君恩重,臨去猶為斬畫師。

    ”曆來寫明妃詩亦衆。

    此亦根據傳說而作者,頗有新意,勝于後一首寫楊妃者。

    “鼙鼓漁陽為翠娥,美人若在肯休戈?馬嵬一死追兵緩,妾為君王拒賊多。

    ”此亦據雜記而作者,但前後稍有抵觸。

    一二兩句,自是詩人概括其事而渾言之,顧已明言祿山與楊妃有染矣。

    若如此,則“拒賊”雲雲,乃權宜兩可之間,而後抉擇始定,“追兵緩”,則又單從祿山一方面之心理着想,亦未見完善,倘将士不用命,追兵雖緩,亦必及之奈何?參後少穆詩即明其失。

     王仲瞿《煙霞萬古樓詩選》卷一《骊山烽火樓故址懷華清遺迹》雲:“仰不見斜陽羯鼓吹笛之樓,俯不見望春樓下宏農得寶之舟;何處宜春舊時苑,何處芙蓉勝容院,明珠何處南筝殿?亦不見鬥雞走馬内球場,桃花何處玄都觀?唯見骊山烽火樓,潼關走敗哥舒翰!我複登山望馬嵬,佛堂紅粉已成灰。

    當時馬上朝天去,一雨淋钤再不回。

    憶昔開元全盛時,華清宮殿此參差。

    三姨宅裹分脂粉,妃子宮中洗祿兒。

    三郎羯鼓甯王笛,梨園龜年吹蹙栗。

    教坊傳喚念奴來,野狐箜篌賀老拍。

    新豐女伶謝阿蠻,三百萬錢犒樂籍。

    留得《清平調》幾章,而今何處按《霓裳》?自從一曲《長生殿》,陪下優童淚數行。

    踏到骊山最上頭,琵琶西去出延秋。

    四條弦索今生斷,我亦斜陽無限愁。

    仰不改韋杜城南尺五天,俯不改鳳樓鴻固樂遊原。

    皇子陂前月,清明渠水煙。

    紫峰白閣依然在,香積慈恩不曾改。

    太乙終南萬古青,天寶繁華十三載。

    傷心最是美人身,承得君王多少恩?朝廷不辦幹戈事,輕把興亡罪婦人。

    忠言逆耳蕭妃子,狎客吟詩孔貴嫔。

    從來夫婦愛,何必盡昏君。

    叔實心肝擠一醉,三郎檀闆棄三軍。

    細把《唐書》讀,何關楊太真?君不見晚唐九廟無皇後,也有朱溫殺減孫!”激揚排比,讀來頗具氣勢,然未免有過于着力之感,且略顯雜亂。

    主旨惟在少數語句,遂又覺前段襯墊過厚過多,緻前後不甚協調。

    仲瞿骈體,亦皆病蕪,此詩猶文,失亦相仿。

     鄙意最覺惬心者,惟林則徐(少穆)《馬嵬楊妃祠題壁》八絕:“六軍何事駐征黪?妾為君王死亦甘。

    抛卻娥眉安将士,人間從此重生男。

    ”此代楊妃設想較為圓妥,雖各家取義不同,而此為周全。

    末句翻“不重生男重生女。

    意,亦極自然帶出。

    “費盡黃金賈禍胎,豬龍誰遣入宮來?重泉尚聽漁陽鼓,可有胡兒哭母哀?”兩問皆好,各有深意。

    一詩中兩用問語而詞不複,意兩出,體不散,氣渾成者,殊不多見。

    “才過生日祝長生,誰料生天促此行?六月佛堂涼似水,梵王揮手竟無情!”(自注:六月朔為太真生,距馬嵬之變隻旬日耳)。

    按次句“生”字疑是“升”字之訛。

    情調自好。

    “龍腦湯泉也自溫,華清宮殿鎖千門。

    紅塵荔騎來何晚,一嗅餘香不返魂!”(自注:妃甫絕,而嘉州進荔枝至,上揮淚命力士薦之。

    見《外傳》)。

    語俱圓潤。

    “翻幸長門一斛珠,不随車騎委泥塗。

    報他壽邸群妃道:好是羅敷自有夫。

    ”亦用梅妃傳說,設想亦尚有得。

    “在地猶為連理枝,卻因搖落怨花時。

    秋風若待歌《團扇》,那得君王輾轉思!”亦死而無怨之意。

    “金粟堆前獨鳥呼,棠梨樹下月輪孤。

    三郎不遣招同穴,空使香魂入夢蘇。

    ”委婉語,勝于簡齋“玉環領略夫妻味,從此人間不再生”遠矣。

    “借甚才名《長恨篇》,先皇懿德老臣宣。

    詩家解識尊親義,老杜而還隻鄭畋。

    ”按宋吳開《優古堂詩話馬嵬詩》條雲:“《唐阙史》稱鄭相畋吟《馬嵬》詩雲:‘明皇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

    終是聖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觀者以為真輔國之句。

    予以謂畋蓋取杜詩‘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姐’之意。

    ”少穆詩意本此,以表明其曆史觀者。

    按此詩市上流行之《唐詩三百首》“明皇”作“玄宗”、“雖”作“難”,皆誤。

    作明皇者亦非是,當作肅宗,庶合迥馬之史。

    “難忘”固亦可通,但絕不如“雖忘”之抑揚為得體也。

     少穆八詩,無一字不工穩,無一語不渾成。

    且幾全用楊妃口吻,而己之意亦寓焉。

    《琅擐記》言绛樹一聲能歌兩曲,吾于少穆,亦見其一詩而具二音。

    竊以此竅原自八比導之,倘于此道揣摩不透,未必有此得也。

    于此可見,各種文體,原皆有相通之途,彼此不妨巧于假借。

    其拟于律師之為代理,似尤勝之,緣一為實用,一乃藝事故耳。

    夫組詩之能有篇無句,亦已善矣,縱小有瑕,不掩其瑜即可;絕句而能一無疵額,尤為難得。

    且全不落套。

    最後一首,乃自抒所感,與純偷前人之意者異矣。

     絕句之失也,除易落套外,一為率直淺露,一為句篇不稱。

    前所引詩,亦間有之,茲姑再舉若幹例以明其得失。

    率直淺露而不甚顯著者,如韓愈《題張十一旅舍三詠之一》雲:“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可憐此地無車馬,颠到青苔落绛英。

    ”此意好處,在即興而抒,用意在有意無意之間,故尚可取。

    又如李九齡《山舍南溪小桃花》雲:“一樹繁英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可憐地僻無人賞,抛棄深山亂樹中。

    ”雖有感觸,但未免傷筋動骨,筆乏藏鋒,故不耐讀。

    又如司空圖《南北史感遇》十首之六雲:“佳人自折一枝紅,把唱新詞曲未終;誰一(作惟)向眼前憐易落,不如抛擲任東風!”按謝枋得《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卷五雲:“此詩謂梁武帝舍身入市而作也。

    用意深遠,人多不識。

    ‘佳人……’,梁武帝自取天下也。

    ‘把唱……’,非是他人窮奢極侈,享天下之樂也。

    ‘惟向……’,梁武帝非有積累仁之素,乘危幸釁而取天下,知其必不久。

    身自得之,身自失之,自知其國易于亡也。

    ‘不如……’,舍身佛寺,付天下于自危自亡,聽命于天下,不複愛惜也。

    ”如此隐喻索影,則是詩謎,而非詩道矣。

    況所隐索之人,于其時已無所顧忌,晦而不明又何欤,且詩意固如選者所說,亦是刺詩,而以佳人喻之,豈合常情何#ㄍ詩論詩,亦嫌刻露。

     又袁簡齋《有恨》雲:“老夫最識花情性,折得花先贈少年。

    豈料将花投苦海,不如抛擲路旁邊!”此為其贖回金妾小妹嫁與他人為大婦所虐雉經而亡所作也。

    簡齋為此事甚傷痛之。

    寫有詩篇數首。

    五排一首最為動人,楊雲裳有《鳳齡曲》七古亦佳。

    唯此首七絕,但洩憤恨耳,雖有情而實無與于詩,與李九齡、司空表聖詩,又何其相似乃爾! 與諸詩意相仿者如李群玉《山驿梅花》雲:“生在幽崖獨無主,溪蘿澗鳥為俦侶。

    行人陌上不留情,愁多空謝深山雨。

    ”此亦奇才人埋沒之痛傷,稍有含蓄,以景明情,遂較深沉。

     有句無篇及句篇不甚相稱者。

    如嚴憚《惜花》雲:“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按嚴字子重,湖州人。

    屢試不第。

    皮日休謂其工于七言,清便柔媚,尤賞其《落花》詩。

    嚴以詩見皮于蘇州,返湖二閱月即病卒。

    皮傷悼之。

    此詩人多傳誦,佳處隻在結語,激昂而憤怨,故能聳聽動衆,但全詩語皆卑淺散松,不相配切。

    《蘇轼詩集》卷九有《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詩雲:“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隻待使君來。

    對花無信花應恨,直恐明年便不開。

    ”又《述古聞之明日即至坐上複用前韻同賦》雲:“仙衣不用剪刀裁,國色初酣卯酒來。

    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

    ”次首雖套用嚴句,以有遊戲性質,遂有别趣。

    就全詩而論,則協調的當,組織亦缜密矣。

    次首首句以合用劉禹錫“仙人衣裳棄刀尺”及宋之問“今年春色早,應被剪刀催”句,故妙,不然,則突兀生硬,不可取矣。

    《惜花》,亦有題作《落花》者。

     杜牧《和嚴憚秀才落花》雲:“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環流水醉流杯。

    無情紅豔年年盛,不恨雕零卻恨開。

    ”按《劉賓客集》卷二十七《樂府》下有《抛球》樂詞二首之二雲:“春早見花枝,朝朝發恨遲。

    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

    幸有抛球樂,一君莫辭。

    ”輕輕發落,淡淡推開,不若之深沉又醒豁,故“不恨雕零卻恨開”常為人所引用或借用,更勝于原詩入人意深。

    然杜之全詩,前三句亦是敷衍而成,較之嚴詩前三句,亦僅五十步與百步之差耳。

     同屬淺露卑弱而氣格不振者,如徐渭(文長)《賈相國白鷗圖》雲:“詞客登臨信筆裁,每于花謝笑花開。

    請觀世上看花者,曾見花開不謝來!”此詩前兩句尚緊密,後兩句意太浮露而詞亦粗俗,已開公安派卑浮之調矣。

     能掩其淺露,化為神奇者,巧妙之對仗,是救其失之良法也。

    然務必運以才情。

    如《白氏長慶集》卷十五《燕子樓》三首之三雲:“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争教紅粉不成灰!”三、四兩句即是。

    又如《元氏長慶集外集補遺》一《離思詩五首》之四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此詩前已引過,但取用有所不同。

    一、二兩句即是。

     若施之于律詩,其效尤顯。

    如《劍南詩稿》卷十七《病起》雲:“山村病起帽圍寬,春盡江南尚薄寒。

    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斷香漠漠便支枕,芳草離離悔倚闌。

    收拾吟箋停酒碗,年來觸事動憂端。

    ”颔聯若分散置于别處,毫無引吸之力,拈合而映襯,則互相依倚,相得益彰,使傷感情懷,湧發長籲,足以回腸蕩氣,而無有露骨失态之虞矣。

     倘對句難求,設能在一句中求其自對,斯亦可矣。

    如雍陶《過南鄰花園》雲:“莫感頻過有酒家,多情長是惜春花。

    東風堪賞還堪恨,才見開花又落花。

    ”“堪賞”與“堪恨”偶,“開花”與“落花”偶。

     顧同是此情,絕不若劉克莊《蔔算子海棠為風雨所損》之有情趣。

    詞雲:“片片蝶衣輕。

    點點惺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打風吹了!”輕盈快步,婉娩婀娜,猶劇中小旦之科白也。

     絕句中有對仗而兼有當句自對者,如李白著名之《清平調》三章之一雲:“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按此不過言貴妃之美,直是仙子化身耳。

    直言則無味,乃曲而巧傳之。

    首句自對,不曰“雲似衣裳花似容”,而用兩“想”字,潛入幻境,庶不緻使後兩句之“若非”“會向”突兀,此太白用語之精粹周密處也。

    後兩句對仗,蓋雲若非此山之仙,即是他境之仙,舍仙而外,依然是仙;特加重語意而側達之,此亦太白設想之狡桧變幻處也。

    顧此種對仗,倘僅是濫比,亦未是也。

    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雲:“太白詞有‘雲想衣裳花想容’,已成絕唱。

    韋莊效之:‘金似衣裳玉似身’,尚堪入目。

    而向子謹‘花想容儀柳想腰”之句,毫無生色,徒生厭憎。

    此皆‘李赤’之于李白,‘黃樂地’之于白樂天,‘杜苟鴨’之于杜荀鶴,無賴之類所為也”雲雲,實獲我心。

    而初學者往往嗜喜為之,且沾沾自喜,可歎也。

    至吾所謂直言無味者,如歐陽文忠公《瑞鹧鸪》詞雲:“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

    見了又休還是夢,坐來雖近遠如天。

    隴禽有恨猶能說,江月無情也解圓。

    更被東風送惆怅,落花飛絮兩翩翩。

    ”三四兩句寫情極纏綿曲盡,但首句之劈空而起,終覺直率無文,凡近鄙俗,與整篇不相适配耳。

    又見一書,雲此乃某所作律詩,非歐陽公詞,且有一段本事。

    已失記待考。

    又嘗記在杭州锺姓書香門第見一扇面行書一詩,吾見之曰:何此詩之與定公相若也?锺君曰:是定公詩也。

    後遍檢則無有,惜其時未能錄下。

    依稀記得末句為“《小雅》翻成變征聲”平生散懶之失,追悔莫及,事亦多矣。

    此所叙,僅其二耳。

     仿效太白之比拟自對而可取者,如龔鼎孳《題顧橫波小像》雲:“腰妒楊枝發雲,斷魂莺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太白用“想”字自對,龔則改用“妒”字,自勝于“似”字,按其時為崇祯十二年己卯(一六三九),顧年二十四歲,猶未歸龔,故有後兩句。

    次年始嫁,顧媚于小像旁複題雲:“識盡飄零苦,而今始得家。

    燈煤知妾喜,特著兩頭花。

    ”下署“庚辰正月二十三日燈下顧媚書。

    ”如此詩才,亦不易也。

     嚴憚秀才詩第三句:“盡日問花花不語”,世豈有如此之人作如此之事者乎?人自不可作如此之癡人,而詩則可入如此之癡境。

    所謂詩情有時乃愈癡愈妙也。

    “問花”癡語,嚴秀才稍後,先有溫庭筠,旋見馮延巳。

    溫有《惜春詞》雲:“百舌問花花不語,低徊似恨橫塘雨。

    蜂争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楊惜金縷。

    願君留得長妖娆,莫逐東風還蕩搖。

    秦女含噸向煙月,愁容帶露空迢迢一(作寥寥)。

    ”此詩初讀不知所謂,及見何義門批,始有所悟。

    何雲:“百舌鳴則春去而花盡矣。

    風雨在一比一賦中分兩層分點。

    ‘蜂争粉蕊蝶分香’,所謂生相憐、死相捐也。

    垂楊猶有攀折不盡,落花辭枝,則委地成泥。

    尤可惜也。

    ‘愁容帶露’,似惜其初開之時。

    作‘寥寥’,便是死句;‘迢迢’者,惜春已去遠也。

    秦女似用江淹所拟《怨詩》。

    ”“百舌”一語之意乃了然。

    而其所雲之《怨詩》,當指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拟詩中《休上人怨别》。

    李善注本《文選》三十一作《别怨》。

    詩雲:“西北秋風至,楚客心悠哉。

    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

    露彩方泛豔,月華始徘徊。

    寶書為君掩,瑤琴誰能開,相思巫山渚,怅望陽雲台。

    膏爐絕沈燎,绮席生浮埃。

    桂水日千裡,因之平生懷。

    ”據此,是乃用江淹拟《怨詩》之意耳。

    “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乃文通之名句,休上人所莫及也。

    茲錄上人《怨詩行》如下:“明月照高樓,含君千裡光。

    巷中情思滿,斷絕孤妾腸。

    悲風蕩帷帳,瑤翠坐自傷。

    妾心依天末,思與浮雲長。

    嘯歌視秋草,幽葉豈再揚。

    暮蘭不待歲,離華能幾芳。

    願作《張女引》,流悲繞君堂;君堂嚴且秘,絕調徒飛揚。

    ”上人即湯惠休,《宋書》稱其善屬文,世祖命之還俗,位至揚州刺史。

    文通拟作,或褒或貶,各有仁智,實則得失兩皆有之。

    今茲所錄,豈不出藍乎? 馮有《鵲踏枝》詞雲:“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按馮正中詞,多有誤收入歐陽公《六一集》者,此即其一也。

    此詞“淚眼”句,或本之嚴詩,而此一變更,再配以全篇,讀之令人心醉,不唯勝于粗疏之原詩,亦高于溫詩之倍蓰。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稱“其怨之至亦厚之至”,吾則譬之為旦角之青衣,後人莫之及也。

    其《鵲踏枝》十四阙,篇篇皆是傑構,百讀不厭。

    倘欲擇尤選勝,割愛亦終難舍棄,猶如魚與熊掌,最好兼而得之。

    然欲盡心彈思索解,亦極為難。

    定公《己亥雜詩》十八首雲:“詞家從不覓知音,累汝千回帶淚吟。

    惹得而翁懷抱惡,小橋獨立慘歸心。

    ”詩後注雲:“吾女阿辛,書馮延巳詞三阕,日日誦之。

    自言能識此詞之悄,我竟不知也。

    ”會心獨遠處,豈唯天機有以啟之乎! 詩亦有句對極優而整篇情詞抵觸者,古人之作亦多有之矣。

    近代龍陽才子易順鼎(實甫)之作,巧對如林,遠過于陸放翁與袁簡齋,故有人譏其詩,皆是“詩鐘”,讀其詩,如走入鐘表店然,到處皆铮蹤作響也。

    易固有詩鐘大王之稱号,詩有巧對,原亦無害,但若拼湊而不吻合,則未可也。

    如華清池詩雲:“九龍呵護玉蓮房,來試銷魂第一湯。

    何忍呼他為禍水,尚思老我此柔鄉。

    雪消繡嶺無松柏,春暖華清有海棠。

    至竟人生不孤負,風流行樂李三郎。

    ”首句用李義山成句,亦甚得當。

    連續三句,有輕薄相,然不能不服其靈慧,但“雪消”句又何所指,豈非言忠臣義士之不可得乎?則其情調與前四句全不類矣。

    後四句,後勁不足,失其餘韻,殆為勉強湊成,未可許也。

     詩自當以有篇有句為上,有篇無句次之,有句無篇又次之,篇中相互诋嫫再次之,無篇又無句者最不足取。

    顧有時亦有篇中好句,端賴拙句以存;而拙句亦以有好句故,而不可以廢者。

    但無最足以代表之例以實之,不得已而求之稗官瑣記,反足以闡明彼此相互依存之理。

    如周亮工《閩小紀》卷四《鄭堂》條雲:“閩鄭堂,字汝昂者,太守珞之子,為諸生,有詩文名,而性滑稽,自号雪樵山人。

    郡守喪妻,将斂而目不暝。

    堂自贊能祝之。

    即高吟曰:‘夫人一貌玉無瑕,四十年來鬓未華;何事臨終含淚眼,恐教兒子着蘆花。

    ’吟訖而瞑,守厚禮之。

    時正德改元,守一日于西湖遊宴,堂故沖其前導,守怒之曰:作一詩可釋汝。

    命紙筆,堂即書數‘苦’字,守大笑曰:汝今始知苦乎?堂即足成之曰:“苦苦苦苦苦苦天,上皇晏駕未經年。

    江山草木皆垂淚,太守西湖看畫船。

    ’守亟遣之。

    至今閩人言作戲谵詩者,動曰鄭堂也。

    ”上所錄次首詩即是,然猶未甚足也。

    徐珂《清稗類鈔巡幸類》有《高宗南巡賦詩》事聊可補之。

    姑錄于下雲:“沈文殷公嘗扈從高宗遊幸西湖,嚴冬大雪,高宗戲吟曰:‘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沈鞠跽而前曰:‘請皇上賞與臣續。

    ’高宗許之。

    沈吟曰:‘飛入梅花都不見。

    ’高宗擊節稱賞,且解貂裘賜之。

    ”《清稗類鈔》此則,不知輯自何書?實絕不足信,亦決不可能。

    乾隆讀書頗多,所作詩篇亦富,出口焉得如小兒之可笑乎?沈歸愚格調高倡,詩才縱庸,晚明小慧,從不在心,豈肯步其後塵?南巡時雖四次迎駕,卻從未扈行,又豈得有續詩之舉?間有傳為紀河間事者,而紀亦未嘗随駕到過江南也。

    意作僞者但欲弄其黠巧以動衆耳,恐亦是小有才而落魄不偶之士,欲假作僞以試其才,固有非是,而靈智之設想,亦借是而存焉。

    又嘗見一阙名筆記,載曲阜聖裔,類多不學,為群士所讦,竟無以為計,乃推一稍識之無者為代表與衆對壘,衆頗惡譴,竟集于大成殿思有以窘之。

    适見有麻雀,即以此命題而迫之作詩。

    代表恐甚,詩又不能不作,沈思久之,隻寫得“一窠二窠三四窠”一句,衆乃大讠華,而代表大汗淋漓,接下又寫出“五窠六窠七八窠”一句,衆又大嘩。

    事被孔聖在天之靈得知,乃大憤而下,附其代表耳語以告,遂一氣而續成之雲:“食盡皇家千锺粟,鳳凰何少汝何多!”于是衆皆懾服而散雲。

    此或當時作者真有根觸,又恐有毀聖之虞,故遂不敢署名,書亦極其難覓。

    第此一小說家言,與鄭堂及僞傳沈德潛事詩雖相類,而實要高出一頭。

    陸士衡《文賦》雲:“彼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

    綴《下裡》于《白雪》,亦濟夫所偉。

    ”上所引三詩,格雖卑下,甯非榛蒙榮、得濟所偉途徑之一乎? 絕句中或有無心而同思,或有心而相仿,而能各極其妙者,皆不得以相襲論也。

    搜得相類之作五首。

    無名氏之《采蓮曲》雲:“芙蓉花發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

    昨日妾從江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明沈野《采蓮曲》雲:“解道芙蓉勝妾容,故來江上采芙蓉:檀郎何事偏一(作慵)無賴,不看芙蓉卻看侬?”明王彥泓《燈詞》雲:“觀梅古社暫經過,手整花冠簇翠娥。

    說與檀郎應一笑,看侬人比看燈多!”清魯鳳藻《新安江寺題壁》二首。

    其一雲:“昨日鄰舟姐妹逢,香風暖處話從容。

    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隻看侬。

    ”其二雲:“灘頭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

    卻怪鴛鴦不解事,盡依侬艇并頭眠。

    ”上二首鈔自《随園詩話》卷八。

    按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寫崔家莺莺為父超度做道,衆僧貪看美女莺莺,有曲道:[喬牌兒]大師年紀老,法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撈,觑着法聰頭做金磬敲。

    [甜水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