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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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宦後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

    ”首二句典出《韓詩外傳》卷三第十五章:“劍雖利,不厲不斷;材雖美,不學不高。

    雖有旨灑嘉觳,不嘗不知其旨;雖有善道,不學不達其功。

    ”(按《禮記學記》亦有後二語,《孔子集語》同,旨下,功下各有也字)。

    唐褚載用此意贈《賀趙觀文重試及第》雲:“一枝仙桂兩回春,始覺文章可緻身。

    已把色絲要上第,又将彩筆冠群倫。

    龍泉再淬方知利,火浣重燒轉更新。

    今日街頭看禦榜,大能榮耀苦心人。

    ”按觀文在幹甯二年崔凝下第八人登第,後命陸廢重試,躍居榜首。

    詩将初試已得高等、重試更獲大魁之事用此典故表出,可謂絲絲入扣,面面俱到。

    惜頸聯稍病合掌。

    但在晚唐,詩律尚未十分苛嚴,情猶可諒,惟結束兩語,太不經意,淺俗不堪,後勁不足,足累全篇。

    而定公此詩,則融洽貼妥,概括集中,而詞鋒逼人,卻義餘情不盡。

    末二句,從字面觀,雄談雖“減”祝禱雖“悄”,而内涵卻如《莊子在宥》所言,已“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矣。

    詩人之性格與詩風,亦從而得以窺見。

     (二)第一八二首雲:“秋風張翰計蹉跎,紅豆年年擲逝波。

    誤我歸期知幾許,蟾圓十一度無多。

    ”蓋為追悼其表妹而作者。

    考陸放翁《劍南詩稿》卷十六《落魄》詩雲:“落魄東吳莫笑侬,今年要不負春風。

    閑愁擲向幹坤外,永日移來歌吹中。

    酒浪欲争潮水綠,花光卻妒舞衫紅。

    公卿憂責如山重,肯信人間有放翁?”兩“擲”字用法皆别緻,定公是否有得啟迪于斯者乎! (三)第二三四首雲:“連宵燈火宴秋堂,絕色秋花各斷腸。

    又被北山猿鶴笑,五更濃挂一帆霜。

    ”按趙翼《瓯北詩集》卷三十《自嘲》雲:“久謝時榮養病身,卻因知己上淮濱。

    黠奴竊笑幽栖客,又出山來谒貴人”自注:“時因雲岩相公至清口,寄聲招晤,故往谒。

    ”雖同用《北山移文》故實,機杼實亦相類。

     (四)第二五二首雲:“風雲才略已消磨,甘隸妝台伺眼波。

    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

    ”此首頗為多人所援引且心傾,第二句尤感非高才如定公者不能有此奇語,且以其為形成“定庵體”中不可或缺之名篇名句。

    定公似亦極望了此心願,故于《春日有懷山中桃花因有奇》詩中亦雲:“安能坐此愁陽春,不如歸侍妝台側。

    ”但不若前詩之鮮明突出。

    考唐韓雇《席上有贈》雲:“矜嚴栗格絕嫌猜,嗔怒難逢笑靥開。

    小雁斜侵眉柳去,媚霞橫接眼波來。

    鬓垂香頸雲遮藕,粉着蘭胸雪壓梅。

    莫道風流無宋玉,好将心力事妝台。

    ”此詩末句即定公語之所本。

    但韓詩純乎“香奁”而已,無有骨格也,故紀河間以其“結尤佻而亵”,顧定公一為之拟議變化而入神,則玲珑透剔,耀眼生光矣。

     (五)第二五六首雲:“一自天锺第一流,年來花草冷蘇州。

    兒家心緒無人見,他日埋香要虎丘。

    ”按褚人獲《堅瓠集補集》卷三《贈妓》條雲:“金陵妓諸大雲:‘生不得身到西湖,死便當埋香湖上。

    ’俞羨長快其言,嘗贈秦中女郎,遂偷其意雲:‘蕩舟不逐江南去,死願青溪作女郎。

    ’”設想相類,豈女郎皆異代同心,抑詩人觸機有得,遂發此共振之聲?或兩者皆兼而有之欤?又按明袁宏《道解脫集》之二有《湖上别與方子公賦》七首之一首數句雲:“甯作西湖 奴,不作吳宮主。

    死亦當埋茲,粉香漬丘土。

    ”淺率之中郎,定公或未屑一顱,而不意竟先有此心之得也! 定公與袁簡齋嗣子袁通為友,嘗為其《長短集》作序。

    詩中提及簡齋者,隻有“倉山樓閣明如畫”一句,知所仰者,惟豔其在升平盛世安享山林之福四十年之久,于其詩文,則隻字未曾道及,故知其賞心絕不在此也。

    顧亦仍無礙其心靈氣息之相通與共識。

    袁錢唐人,龔仁和人,清時同屬杭州管轄。

    袁《詩集》卷六《歸家即事》有句雲:“後日走西湖,帶雨觀湯湯。

    我行周四嶽,畢竟此無雙。

    ”龔《己亥雜詩》第一五二頁亦雲:“浙東雖秀太清孱,北地雄奇或犷頑。

    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

    ”此于家鄉之山景有同好也。

    袁《詩集》卷一《謝太傅祠》詩首聯雲:“一笑翩然載酒行,東山女妓亦蒼生。

    ”《己亥雜詩》第一二六首亦雲:“不容兒輩妄談兵,鎮物何妨一矯情。

    别有狂言謝時望,東山妓即是蒼生。

    ”是皆能以平等待對下層人士,雖女妓亦不例外也。

     又兩詩人俱主“順風收帆”以免不測。

    袁《詩集》卷三十六《示兒》雲:“不将《庭诰》學延之,但說平生要汝知:騎馬莫輕平地上,收帆好在順風時。

    大綱既舉憑魚漏,小穴難忘任鼠窺。

    (古諺雲:鼠穴留一個,好處不穿玻。

    )三百六旬三十日,可聞谇語響茅茨。

    ”龔《己亥雜詩》第一○六首雲:“西來白浪打旌旗,萬舶安危總未知。

    寄語瞿塘灘上賈:收帆好趁順風時。

    ”《随園詩話》卷十六有揮發其義并記有關之事者雲:“餘常謂收帆須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然必須嘿而不言,趁适意之際,毅然引疾,則人不相疑。

    若時時形諸口角,轉覺落套;而上遊聞之,以為飽則思揚,翻緻挂礙矣。

    錢竹初擅鄭虔三絕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歎,屢次書來,欲賦遂初。

    餘奇聲規其濡滞。

    今秋才得解組,餘賀以詩。

    渠答雲:‘海上秋風江上尊,塵顔久已怅迷津。

    竊公故智裁今日,勸我抽身有幾人?世事楸枰留黑白,老懷齑臼雜酸辛。

    退閑自此陪裙屐,長作田間識字民。

    ’‘勞生那複記年華,歸識吾生本有涯。

    未定新巢同燕子,早營孤冢付梅花。

    千秋欲見先生筆,十畝從添處士家。

    他日并登皇甫《傳》,始知真契在煙霞。

    ’” 又兩家狃于纏足習尚之世,皆不以為然,亦不以為美,是尤難能也。

    簡齋書中,屢有語及。

    如《小倉山房尺牍》卷五《答人求娶妾》函中,即言“弓鞋大小,後天也,刖之且可使斷,而何難纏之使小乎!”又言“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雲鬟,先俯察裙下,亦可謂小人之下達者矣。

    ”複言“遂有裹小其女子之足以為慈者”亦“敗俗傷風”之例。

    《随園詩話》卷四則假李姓女詩以記之雲:“杭州趙鈎台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

    趙曰:‘如此風姿,可惜土重。

    ’土重者,杭州諺語,腳大也。

    媒妪曰:‘李女能詩,可以面試。

    ’趙欲戲之,即以《弓鞋》命題。

    女即書雲:‘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亦雙跌。

    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趙悚然而退。

    ”按詩中引及毫無根據且男女性别難定之印度菩薩為證。

    嘗為人譏诋簡齋不學之征,實亦過于苛求。

    蓋此原非簡齋本人之詩,焉得以此而責及簡齋?觀世音菩薩本是男身,是其自性身即法身是也。

    我國塑像都作女身,是應衆生之機緣變現之佛身,即“應化身”,或簡稱“應身”是也。

    則不論言其是男是女,亦無可無不可也。

    又《新齊諧》卷九《裹足作俑之報》條言李後主在陰間受罰之重雲雲,顯系作者杜撰假借以明己見之所在,不啻在為花請命、為婦護法也。

    而定公《菩薩墳有序》,《序》雲:“菩薩墳者,亦日公主墳,遼聖宗第十女墓也。

    小字菩薩,未嫁而死,《遼史》無傳。

    北方海棠少,此地始生之。

    自是海棠之盛,逾于江國,上人因以海棠谧主雲。

    墳在西山無相寺。

    ”詩雲:“菩薩葬龍沙,魂歸玉帝家。

    餘春照天地,私谧亦高華。

    大腳鸾文勸,明妝豹尾車。

    南朝人未識,拜殺斷腸花。

    ”是明以“大腳”為是而頌之。

    又《婆羅門謠》雲:“婆羅門。

    來西胡。

    勇不如宗喀巴,智不如耶稣。

    繡衣花帽,白若鹄凫。

    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顔大腳其仙乎!女兒十五賣金線,歸來洗手禮曼殊。

    禮曼殊,膜額角。

    天見膜額角,地見斷牛肉。

    地不湧谄藥叉,天不降佞羅刹。

    曼殊大慈悲、大吉祥,千年大富萬年樂。

    ”是又豔羨國外人能娶大腳之妻,比前詩贊頌為尤深。

    又《己亥雜詩》第一一七首雲:“姬姜古妝不如市,趙女輕盈蹑銳屣。

    侯王宗廟求元妃,徽音豈在纖厥趾?(偶感)”此則又從正面抨擊唯尚纖足之惡習矣。

    于此一事,尤能窺見兩詩人異代同心,可謂英雄所見略同者欤? 又袁《詩集》卷一《少年行》有句雲:“與餘握手銅龍樓,衣香一過三年留。

    ”龔則有《投宋于庭翔鳳》詩雲:“遊山五嶽東道王,擁書百城南面王。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用“萬人叢中”作烘托,氣氛自強。

    又袁詩集卷三《懷人詩》之二三有雲:“半生出入醉何處,薛下奸人六萬家。

    (曹磷書”)龔《己亥雜詩》第二十首雲:“椎埋三輔飽于隐,薛下人家六萬增。

    半與城門充校尉,誰将斜谷械陽陵?”則觸及當時治安流弊,可以征史矣。

     《随園詩話補遺》卷五記奇麗川《題盧湘鳝美人寶劍圖》雲:“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

    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

    ”龔有《夜坐》二首之二雲:“沈沈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内空。

    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堕晉賢風。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盡過腸蕩氣中。

    萬一禅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美人如玉劍如虹”一語,兩詩皆有,奇麗川詩自有其真意所在,定公取以移置末句,遂更具氣勢與遠神矣。

     竊念定公之世,簡齋之遭诽議雖已久長,而其詩文集、詩話、小說、尺牍等,市上尚流播不衰。

    定公雖高步闊視,集中“牽連姓氏本寥寥”(《夢中作》),而絕不緻視而不欲見者。

    以是類同相近之處,恐非盡無心而偶合也。

    顧兩家性格,亦有不盡同者。

    定公雖與外家之學淵源極深,有“肯肩樸學勝封侯”之語,而卻極易為各方師友所左右,故于二十八歲時遇劉逢祿(申受),即好《公羊春秋》,且有“從君燒盡蟲魚學,甘作東京賣餅家”之誓。

    及至三十三歲,又随江沅(鐵君)學佛。

    四十六歲,又皈依天台宗,而不唯“何肉周妻業并深”,且所思以“美人經卷葬年華”也。

    簡齋則于少年時代,固亦如定公之欲以将相為期許,及至專志于詩文後,即絕不為外物而移情旁骛。

    《詩集》卷三十三《遣興》二十四首之二十二雲:“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一帆直渡東沂水,文學班中訪子遊。

    ”是以經學大師惠棟(定宇)請其窮經,未嘗接受,見《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書》及《第二書》;彭紹升(尺木)勸其逃憚以了生死,見同上卷十九《答彭尺木進土書》及附來劄及《再答彭(尺木)進士書》附來《劄》,亦末為動;又謝卻程晉芳(魚門)而不删去緣情之作,見同上卷三十《答蕺園書》;又不納某勸著書而駁其“詩不如文,文不如著書,人必兼數者而後傅”之說,見同上卷十九《答友人某論文書》。

    按:觀其識見,似亦系程蕺園也。

    施蘭姹見其《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再與沈大宗伯論詩書》,而欲”相與昌宋詩以立教”,而又不敢苟同,見同上卷十七《答施蘭姹論詩書答蘭姹第二書》;又通書是鏡(仲明),以其“不應試,廬墓講學”為非是,見同上卷十五《與是仲明》,按此公即《儒林外史》中權勿用之影子也。

    故簡齋雖“轉益多師”,實最有主見,确立所志,雖于其時為世尚列于次等甚或末等之文苑一途,亦甘于從一而終。

    定公詩雲:“獨往人間竟獨還”,此當為簡齋頌之,豈更不其宜乎! 定公《詠史》雲:“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遊。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此詩傳誦最廣,殆以魯迅先生好以其頸聯為書對故爾。

    顧其全詩通篇殊難疏解。

    世界書局版《龔自珍全集》于上批雲:“此指曾賓谷。

    ”又雲:“絕似梅村。

    此惜曾賓谷中丞燠之罷官也。

    忠州李芋仙言:曾為鹽政時,有孝廉某谒之,冀五百斤不得。

    某恚,授以詩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樂老臣心。

    上句謂其認和坤得進,下句謂其日事荒讠燕。

    言官以上詩上聞,曾遂得罪永廢。

    ”按“牢盆”,據《本草》:“煮鹽之器,漢謂之牢盆。

    ”《史記平準書》:“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

    ”《集解》引如淳曰:“牢,廪食也,古者名廪為牢也;盆者煮鹽盆。

    ”此說或即以此“牢盆”二字而附會為曾賓谷事,然斷章而取,其将何以處置最末一聯耶?《燕京學報》第十三期有張蔭麟《龔自珍漢朝儒生行本事考》,按語以“是直以娼妓比東南文士,以狎客比清帝”,尤模糊囫囿,匪夷所思。

    餘再四揣摩,遍參史事,當是詠歎南明覆亡後之慘劇。

    參近人孟《森心史叢刊奏銷案》之考證:“朱國治撫吳,在治十六年冬,承鄭延平兵入沿江列郡之後,意所不慊,可以逆案為名,任情茶毒。

    ”《國史國治傳》:“國治疏言蘇、松、常、鎮四府錢糧,抗欠者多,因分别造冊,紳士一萬三千五百餘,衙役二百四十人,敕部察議,部議見全官降二級調用,衿士褫職,衙役照贓治罪。

    ”“奏銷罹罪者萬餘人,止為辛醜一案之事。

    其實卒醜前後,士人橫遭鞭撲,甚至畢命者,不可勝數。

    ”此定公詩一二三句之史實也。

    牢盆,可引伸為賦稅;操全算者,不唯收取錢糧,亦可牽連為附逆。

    生殺予奪之權,皆由朱國治所主宰;故日全也。

    國治誠為極惡之酷吏,而實亦與海上未靖,清廷恐人心未服,欲假大獄示威有關,然而士人之災重矣。

    名流之各種苦難,孟森都有輯錄,此處不及多引。

    詩末二句,當為鄭克爽歸附而發,用反問語,亦悲憤而感慨之語也。

    如是則頸聯易與上下貫注。

    團扇才人,當指無氣骨專詠風花之小名家而言。

    錢謙益有《團扇篇》,在《初學集》卷八。

    又陳文述以《團扇》詩受知于阮元學使,即以所詠團扇賞之。

    陳乃刻“團扇詩人”印,見《頤道堂文鈔》卷三《印譜記》。

    所賦《仿宋畫院制團扇》詩刊于《碧城仙館詩鈔》卷一首篇,似皆與定公詩無涉,不可附會為實有所指也。

     古人讀書都不苟且,每句皆不放過,行文則不甚認真,但憑記憶所及,故時有差錯。

    近人則多持卡片,未肯全讀終篇,甚且以為每書必從首至尾而讀者為笨讀,必一無所得也。

    鄙意但為興趣賞析而讀,略事浏覽選其所喜而讀自可,倘欲作專門研究,不可如是草率也。

    餘初到浙江省通志館,越園師即命讀《章氏遺書》,須字字留心,不能草率翻過。

    旋見胡适所撰、姚名達所補訂之《章實齋年谙》,兩先生于章氏抨擊簡齋最力之《論文辨僞》及《與吳胥石簡》二文,皆未統計入内,知皆未曾通讀全書,而忽略之故。

    另有《與孫淵如觀察論十規》一文,其時或尚未能得見,故可不論。

    此《年譜》體例甚佳,而梁任公不以為善,于《中國曆史研究法補篇》提及,但未詳論其理。

    不唯不能使著者服,亦不易使讀者能理會也。

    又見楊鴻烈所著《大思想家袁枚評傳》。

    重版時改為《袁枚評傳》,叙寫自粗,條理則清,間多錯謬,亦屬難免。

    唯其間言及戴震(東原),亦稱其為重要思想家,而謂翻遍袁枚所有文字,不知何故,竟從無一語提及戴氏,頗以為怪雲。

    戴氏經生,與簡齋文士,自不緻在談經中說此不相幹之人與事,原在情理之中,袁氏小說《新齊諧》卷十三《江秀才寄話》條記婺源江永(慎修)事,篇末雲:“此其弟子戴震為餘言。

    ”不知楊鴻烈君如何見不及此?又《随園續同人集》卷二《文類》收程晉芳《上存齋前》輩四函,其四之末雲:“戴東原一病而殂,誠為可痛。

    著述七十卷。

    使其不死,閑居二十年,當不止是。

    人皆推其為近人第一。

    以弟平心論之,其成就仍在綿翁下耳。

    ”晉芳與東原同修《四庫全書》,東原卒後,乃順便修函告知簡齋者。

    存齋即簡齋初時之号。

    晉芳集中,凡與簡齋倡和之作,悉仍舊稱。

    綿翁即程廷祚,字啟生,号綿莊,又号青溪,學兼漢宋,晉芳少問經義于彼,受其影響頗深,故推其成就在東原之上,仁智之見各有不同,亦不必為辨。

    顱不審研究袁枚者竟見不及此乎!又近代學人謝無量,著作極多,骈文尤擅。

    就其時而言,所出之書,取資尚屬豐富,如《中國大文學史》,魯迅先生草《漢文學史綱要》,尚列其書為主要參考書。

    而叙及小說《鏡花緣》,則以為作者系李漁(笠翁),不知其根據何在,抑或想當然而筆之?作文學史道及作家作品,未能全知,遂不得不耳食牙慧,有時又往往一知半解,甚或強不知以為知,博覽好學,文章贍富之謝先生乃亦竟有此笑柄,後之立言者能不慎乎哉! 詩中對仗,務用巧思,而又必須出于自然。

    然好對欲求花葉相當,有時亦難草創,遂不得不因襲舊句,或乞鄰于類書,前談吳梅村詩,如藏鈎、刻燭、玉筋、銀鈎之類皆是也。

    七古中亦有此種對句。

    如黃仲則《兩當軒集》卷七《春風怨》有句雲:“照影都誇城北徐,窺臣總道牆東宋。

    ”袁簡齋《随園詩話》卷十四錄楊蓉裳《鳳林曲》詩,其中亦有句雲:“照影人誇城北徐,嬉春女愛牆東宋。

    ”兩人同時,同為詩人,楊且是骈體名家,相類詩題,皆不能舍“城北徐”、“牆東宋”而别擇也。

    骈體濫調,此種沿襲套用尤多,遂與坊間尺牍相等,而離文事遠矣。

    詩中對句重出,放翁最多,朱秀水廣為摘出,然皆以“如”“似”為對句法為宗,亦及于數典征書者,罕有見副動詞與動詞并出而複者。

    《劍南詩稿》卷四《遊修覺寺》詩雲:“上盡蒼崖百級梯,詩囊香碗手親攜。

    山從飛鳥行邊出,天向平蕪盡處低。

    花落忽驚春事晚,樓高剩覺客迷。

    興闌掃榻彈房卧,清夢還應到剡溪。

    ”初讀頗感其撼聯句法之新奇,及見卷六《寓舍書懷》雲:“借得茅齋近榨橋,羁懷病思兩無聊。

    春從豆蔻梢頭老,日向樗蒲齒上消。

    叢竹曉兼風力橫,高梧夜挾雨聲驕。

    書生莫倚身長健,未畫淩煙鬓已凋。

    ”颔聯又是“從”“向”句法也。

    旋得讀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見卷三十八《詩歌賦詠白雲樓》條雲:“郢州白雲樓,素多題詠。

    一日,郡守悴燕集是樓,方命坐客賦詩,時劉太傅賓以心恙羁置是郡,不得預會,遂使人持詩以獻。

    才緻蕭散,盡江山之勝,一座為之閣筆。

    詩曰:‘江上樓高十二梯。

    梯梯登遍與雲齊。

    人從别浦經年去,天向平蕪盡眼(原刊如此,疑有誤或當作“盡處”)低。

    寒色不堪長黯黯,秋光無奈更凄凄。

    欄幹曲盡愁無盡,水正東流日正西。

    ’”此放翁所本也。

    緣少虞所鈔輯,皆北宋故實,書成于紹興十五年乙醜,時放翁為二十一歲,雖早巳能詩,卻未見有稿存錄。

    就詩論詩,三詩俱可讀,放翁則整篇更為圓潤。

     宋魏野《钜鹿東觀集》卷六《述懷》雲:“東郭一(作郊)魏仲先,生計且随緣。

    任嬾自掃地,更貧誰怨天?有名閑富貴,無事小神仙。

    不覺流光速,身将半百年。

    ”頸聯名句,傳誦一時,而全篇不稱。

    唯賀裳《載酒園詩話》非之曰:“魏仲先微有浚ㄤ而體輕,輕則易俗。

    如‘有名閑富貴,無事小神仙’,堕惡趣矣。

    ”信如彼言,則其他各句,将何以堪?爾後不知何人,将此聯集入汪沫所編《神童詩》内,前加兩句為:“詩酒琴棋客,風花雪月天。

    ”改成五絕,情調更為一緻,是隐士之理想境界也。

    然文人多厄,好夢難圓,縱有歡娛,亦昙花一現而已。

    《随園詩話》卷四錄張璨《戲題》雲:“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

    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

    ”雖言世俗之累,寫出亦多别趣。

    談及七件事之藝文,元有周德清《折桂令》雲:“倚蓬窗無語嗟呀,七件兒全無,做甚麼人家!柴似靈芝,油如甘露,米若丹沙。

    醬甕兒恰才夢撒,鹽瓶兒又告消乏,茶也無多,醋也無多,七件事尚且艱難,怎生教我折佳攀花!”設喻尚切,而未免瑣屑。

    明餘姚王德章《口占》雲:“柴米油鹽醬醋茶,七般都在别人家。

    寄語老妻休聒絮,後園踏雪看梅花。

    ”則表現其無可奈何之心情,但尚欲強行雅興以自遣,雖可憐亦複可笑矣。

    顧士亦有因窮而乞求以得救者。

    劉斧《青瑣高議名公詩話前集》卷五雲:“大丞相呂夷簡。

    一日有儒者張球獻詩曰:‘近日廚中令短(一作所)供。

    孩兒一(作嬌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語告兒道,爹有新詩上相公。

    ’公見詩甚悅,因以俸錢百缯遣之。

    又為引道貴官門館,得依栖之。

    ”此北宋事也。

    周亮工《閩小紀》卷四《鄭汝昂》條雲:“三山鄭汝昂,善詩,且多滑稽,貧甚。

    一親知令廣東,鄭奇之詩雲:‘三尺兒童事未谙,饑來強扯我欄衫。

    老妻牽住輕輕語:爹正修書去嶺南。

    ’其人得詩一笑。

    因厚贈之。

    ”此明時事也。

    周亮工以鄭詩即本之張球,然乎,否耶,然二事幾如曆史之重演矣。

    或以此舉太失士子骨格,須知倉廪實而知禮義,窮極無聊之際,又何事不可為哉!宋儒“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高談,豈得以此不近人情之語以律人哉!《小倉山房尺牍》卷五《答洪稚存論吳中行》第三篇末《自記》有雲:“陶淵明自曠代高人,而乞人一飯,至于冥報相贻;杜少陵許身稷契,而感孫宰盤餐,至于永結弟昆;範文正公以晏公一薦,終身執弟子禮。

    之三君子者,豈其絕無風骨,而甘心于感恩圖報,卑賤若此哉。

    此正見古人仁心為質,不肯矜矜然自作身分處。

    忠臣孝子,皆由此一念擴而充之。

    受恩何妨,但問所受者為何人之恩耳。

    蔡中郎雖失身于董卓,然而間變一歎,觀過知仁,終不失其為中郎也。

    又記孔子之言曰:‘自季孫之賜我栗幹锺也,而交益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益行。

    ’在聖人未嘗不受人之恩,而況我輩,又何必為大言以欺世耶,仆老矣,貧賤時未嘗受人一餅金,通人一關節,然而或褒其才,或薦其館,或哀其饑渴,或助其資糧,或一科,或一第,皆恩也,如之何不受,如之何可忘!”此誠通達之理,亦正其處世之得,故對彼頗多微詞之舒坤,于《批本随園詩話補遺》卷八中亦稱許之曰:“子才于生平受恩知己,念念不忘,故其倦倦于金震方中丞,溢于言表。

    即于其房師鄧遜齋亦然。

    此是子才性情厚處。

    ”至其所記之張璨,字豈石,謂其“紫髯偉貌,議論風生,能赤手捕盜,與魯觀察亮侪,俱權奇自喜。

    ”“又謂人曰:‘見鬼莫怕,但與之打。

    ’人間:‘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

    ’”此皆簡齋所記。

    又嘗見多種筆記,謂其有淨眼,能白晝見鬼,且有所描繪形容,或乃其滑稽之戲言,觀其此詩之情趣可知。

    又有言其卒時玉筋下垂尺餘,滿身皆作黃金色,遂以其有道術雲雲,恐未必然,當是肝膽内傷有以緻之乎。

    然其詩實為上錄諸作之冠,不唯淺顯流暢,且能于忙中得閑,俗裡藏幽,不覺雜亂,但足解頤。

    至魏仲先名句,隻可加諸其本人,不可通用于士子,綠未必人皆有名望也。

    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後集》卷十七《唐人雜記》下自言曰:“裴說詩:‘讀書貧裹樂,搜句靜中忙。

    ’此二句乃餘日用者,甘貧守靜,自少至老,飽谙此味矣。

    ”此始可适用于所有下層詩人。

    倘改“搜句”為“著作”,則包羅更廣,真正學人之樂與忙,亦唯有此爾。

     世都謂近今流行之《三國志通俗演義》,乃毛宗崗所改易删增,其所謂《聖歎外書》者,亦悉其所僞托而為者:然吾檢其于劉玄德、諸葛武侯死後所附之《杜詩》,其所評析,與金聖歎所批《杜詩》竟無一字之差,此又何欤?又嘗見一石印本《金批西廂記》,于《金批總批眉批》後俱有論列,兼有論其文者,或得或失,俱惬我心,不知為何人所為?殊深佩仰。

    惜其字過小,不便閱讀。

    用放大鏡擴之,數行下即覺目痛。

    未終卷已為書主人取去,亦使我夙夜難忘也。

    又見洪秋蕃《紅樓夢抉隐》,剖析人物性格,曲盡入微,文情并茂,而世不甚重之。

    書卷流行之廣與不廣,久與不久,亦有幸有不幸也。

    聖歎《沈吟樓詩選》七律中《春感》八首詩,序雲:“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谕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

    家兄長文具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雲雲,輾轉相傳,恐未得實。

    緣順治未嘗隻重古文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