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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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異而判之雲:“此三首亦不似東坡筆墨,東坡不如此‘甜熟’。

    ”此又“甜熟”七律之特例也。

    至絕句之是否“甜熟”,紀批蘇詩亦有三詩,其論尤剖析微細,更易使人悟入,而得評點談藝者之詩心。

    《詩集》卷四十七有《寒食夜》詩雲:“漏聲透入碧窗紗,人靜秋千影半斜;沉麝不燒金鴨冷,淡雲籠月照梨花。

    ”紀雲:“此不似東坡筆墨,有‘甜熟’之氣故也。

    ”又卷二十五《過文覺顯公房詩》雲:“斓斑碎玉養菖蒲,一勺清泉滿石盂。

    淨幾明窗書校┈,便同《爾雅》注蟲魚。

    ”紀批雲:“頗有風緻,不似前《春日》詩之‘甜熟’。

    ”按同卷之《春日》詩雲:“鳴鸠乳燕寂無聲,日射西窗潑眼明。

    午醉醒來無一事,隻将春睡賞春晴。

    ”紀批雲:“頗有情緻,但格不高耳。

    ”相參對照而觀,則知《春日》詩格之未高,正坐“甜熟”故耳;顧仍有取其情緻,而皆未嘗以是而唾棄之也。

     綜合上引,賞知“甜熟”也者,乃通暢而溫潤,有媚力而欠骨力,亦無疏放高格,然而不落套、不熟爛、又不着力,以是有别于明前後七子中之二李,亦非是“清秀李于鱗”之王漁洋。

    且又不熟滑、不浮滑,以是又不若唐之白香山之流于俗濫,亦不同于明末公安三袁之陷于浮淺。

    彼似刻意而又不似刻意者,故又大别于宋之黃山谷與陳後山,自更不緻如竟陵體之孤深幽峭。

    彼又似有妝點而又不似妝點者,自有異于李義山與西昆體。

    彼既灑脫旖旎而又不風華側豔,則自與齊梁體及香奁體泾渭分明。

    然而彼卻是人巧多于天工;惟其總欲使人巧以奪天工,遂至失其天真與天趣,少見渾樸與渾成,于是氣格與氣韻,遂兩皆失之,“甜熟”之所以不能臻于上乘者,端在此耳。

    顧欲成“甜熟”之詩,亦殊不易。

    千古以還,能得手而足以為代表者惟陸放翁耳。

    但此類之詩,自不為宗尚江西之方回所選,紀氏僅就方氏所選為批,亦不緻旁及于他也。

    《劍南詩稿》卷三十一《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雲:“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風高時送雁聲過。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按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雲:香菱道:“我隻愛陸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

    ”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

    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 黛玉高自位置,實亦代表曹雪芹之詩學觀。

    此一聯之不足,豈惟淺近,正乃“甜熟”之至耳。

    然而林妹妹亦坐眼高手低之病,似此境界,亦終身未能到也。

    香菱所賞一聯,多用作書房楹對,試帖館課試題,刻劃佳作甚多,影響之大,于此可見。

    惟就全詩而論,後四句不甚相稱,結尤欠圓潤。

    是“甜熟”僅此一聯耳。

    求其整篇通體皆然者,惟《詩稿》卷三十五《閑居自述》而已。

    詩曰:“自許山翁懶是真,紛紛外物豈關身?花如解笑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淨掃明窗憑素幾,閑穿密竹岸烏巾。

    殘年自有青天管,便是無錐也未貧!”首句寫閑程度,點出“懶”字,且是“真懶”。

    次句承“真懶”而“懶”到所有外物皆與己無關也。

    三四句是寫“不關身”時對外物的觀感。

    暗中用典,即不知典出何處亦無關緊要。

    解笑,是有所示意,以真懶之人見之,自是何必多此一舉;若能大家相對相忘,彼此心領神會最好,故以默默無言之石是最可人也。

    第五句是指居家之閑:淨掃明窗,是閑事;憑素幾,是閑懶。

    第六句:是指外出之閑:外出非是為熙熙攘攘之奔走,而是随意任情任意之間遊。

    末聯作結,以殘年與山翁相應,以表明身份。

    “青天管”,乃無人管、亦不管人也。

    從而道出隐居之樂:再貧也未貧也,其與相傳為劉禹錫所作之《陋室銘》之結語:“孔子曰:何陋之有?”意極相近,可以相參。

    此詩三四兩句,一直傳誦不衰,幾乎人見人愛,尤好在全篇相稱,絕非有句而無篇。

    放翁放言高論,大言“詩到無人愛處工”,是其受江西詩派影響之所緻,不意其所創作,正與其主張反其道而行之也! 《說郛》收有景渙《牧豎閑談》,記元稹(微之)知有薛濤,未嘗識面,初授監察禦史,出使西蜀,得與相見。

    後赴京。

    薛濤歸,浣花之人多造十色彩賤,濤别模新樣,小幅松花紙;多用題詩,因寄獻元公百餘幅。

    元于松花紙上奇贈一篇曰:“錦江滑膩岷峨(《集續補》作‘蛾眉’)秀,化(集作‘幻’)作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皆(《集》作‘多’)停筆,個個思君(《集》作‘公卿’)欲夢刀。

    别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以濤好種菖蒲,故有是句雲雲。

    其詩可謂句句貼切。

    颔聯用“偷”與“分”,亦俱巧思。

    用此二字作對而傳為佳話者,為明王犀登(百谷)。

    錢謙益(牧齋)《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王校書犀登》,謂其于嘉靖甲子,北遊太學,汝南公方執政,閣試《瓶中牡丹》詩,百谷有“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之句,汝南賞歎擊節,引入為記室,校書秘合,将令以布衣領史事,不果而罷。

    汝南卒無子,百殼渡江往哭其墓雲雲。

    是百殼以此一聯受知,而使其終身有知遇之恩之感也。

    初以為此聯但本于元微之句,且甚牽強别扭,頗不以為然。

    嗣又見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王百谷詩》,謂系初入京試《内閣紫牡丹》詩,因此一聯極為袁元峰(炜)相公所賞,因成知己雲。

    但聯中“太極”作“天子”,亦無甚差别。

    然亦感終不如微之之順手拈來為得也。

    德符又言“同邑周幼海長王十年,素憎王,改‘袍’為‘脬’、‘殿’為‘屁’以谵之,兩人遂成深仇”雲。

    後朱秀水《靜志居詩話》卷十四《王犀登》,稱其“詩亦華整,第嫌肉勝于骨。

    至袁文榮所賞‘色借相公袍上紫’、‘書生命薄原同妾’等句,媚竈之詞,近于卑田乞兒語矣”雲雲,則系明斥,與戲谵實殊途同歸,無有大異。

    顧此乃系另一回事,原不關乎詩藝。

    及讀江盈科《雪濤詩評巧詠》,始知百谷所詠牡丹,其名為“相公紫袍”,乃悟其相題行事之妙,誠如“天女量衣”之“不差尺寸”。

    毋怪其詩一出,“于時都下遍傳,争識王先生面。

    ”縱有微之詩在其先,即套用亦無害其獨得也。

    倘要非江氏點明,其妙安得知之!賞析之難,于斯可見。

    不知究竟,即妄言武斷,焉能抓着癢處哉!惟後人作詩,于借、分等字,皆須慎用,不然,即有忸怩作态或故賣關子之嫌。

    如《紅樓夢》三十七回中林黛玉之《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缟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書中寫及颔聯時雲:“衆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樣心腸!’”此詩雖被李纨、探春評為第二,而“衆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

    ’”顧其語不唯用“借”,尚進而至“偷”,欲着力刻入一層,反而轉成生硬。

    而用“偷”字,似比“借”“分”為尤難。

    林和靖《梅》詩,衆所周知,乃有“霜禽欲下先偷眼”語,以主體設想霜禽心理,實已背梅聖俞内外意相合之旨,後人多已有煩言。

    明才女葉小鸾有贈其所喜侍女随春《浣溪沙》詞:“欲比飛花态更輕,低回紅頰背銀屏,半嬌斜倚似含情。

    嗔帶淡霞籠白雪,語偷新燕怯黃莺;不勝力弱懶調筝。

    ”詞甚佳,而此“偷”字,尚勉強可解。

    林妹妹一聯,“偷”字或即由此得出,然而不可以理喻矣。

    緣小鸾之“偷”,乃言人暗學燕語莺聲。

    或感覺其聲之悅耳,仿佛從燕莺中偷來者;而林妹妹之“偷”,為未嘗拟人化而言白海棠之為“偷”也。

    如此去“偷”與“借”,又何苦來!又按太平閑人評此詩雲:“亦全詩自狀。

    起以兩半字便是兼美。

    ‘梨’屬寶钗,‘偷’指上回,‘蕊’則心也。

    見黛隻有其心。

    ‘夜已昏’,乃自陰之陽;钗之‘日又昏’,則自陽之陰。

    ”穿鑿亦費其心矣。

    實則但以梨、梅相為烘托,一美其色,一頌其神爾。

    然着力過猛,鑿痕太深,尚未達“甜熟”境界,與放翁較,不及遠矣。

     詠物之詩詞,都好用近似之他物相為比較,在烘托映襯中以見物态神情,其得失亦當辨之于微。

    陳蘇子卿《梅花落》雲:“中庭一樹梅,寒多葉未開。

    隻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

    上郡春恒晚,高樓年易催。

    織書偏有意,教逐錦文回。

    ”宋王安石《梅花》雲:“牆角一枝梅,淩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後集》卷二十一《西湖處士》條認為雖襲之,“然思益精,而語益工”;楊萬裡《誠齋詩話》則認為“述者不及作者”;袁簡齋《随園詩話》卷六對王介甫之改曰:“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詩識、詩趣不同,兩存其說可也。

    石延年(曼卿)《紅梅》詩:“梅好唯傷白,今紅是絕奇。

    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

    烘笑從人贈,酡顔任笛吹。

    未應嬌意急,發赤怒春遲。

    ”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恨其颔聯為“黏皮骨”;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前集》卷三十二《石曼卿》條引東坡語,亦以此一聯為“至陋語,蓋村學中體也。

    ”此比較而失之也。

    宋鄭域《昭君怨梅》雲:“道是花來春未,道是雪來香異;水外一枝斜,野人家。

    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栽,一般開。

    ”上片首二句,明知故問,幸是詞而未是詩,不妨如此曲傳,若為詩則傷骨失氣矣。

    完顔亮《昭君怨詠雪》雲:“昨日樵村漁浦,今日瓊川小渚,山色卷簾看,老峰巒。

    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花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下片好在是睡眼朦胧時語,故無妨其為佯作不知而問也。

    嚴蕊于唐與正守台日,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即成《如夢令》雲:“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别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與正賞之雙缣。

    詳見載于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台妓嚴蕊》。

    首二句頗有故弄姿作态之嫌,然急就而成,亦難能矣。

    紀河間《筆記》卷七《如是我聞》一載李露園戲書歌童畫雞冠于扇而題曰:“紫紫紅紅勝晚霞,臨風亦自弄夭斜。

    枉教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是花。

    ”皆歎其運意雙關之巧,而後乃為扶乩者竊去為題。

    然餘終以為一二兩句不甚切貼。

    全篇句句皆妙者,唯裘萬頃之用禁體作《白團扇》諸詩耳。

    褚人獲《堅瓠集五集》卷一《裘萬頃賣詩》條雲。

    “宋隆興,裘萬頃未達時,挈牌賣詩,每首三十文,停筆磨墨,罰錢十五,至一富家,方治棺,即以為題。

    書雲:梓人斫削象紋杉,作就神仙換骨函。

    儲向明窗三百日,這回抽出也心甘。

    又婦人持團白扇為題,裘方舉筆,婦曰:以紅字為韻。

    遂書雲:常在佳人掌握中,靜時明月動時風;有時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點紅。

    一婦人以蘆雁箋紙求詩,即以紙為題,書雲:六七頁蘆秋水裹,兩三個雁夕陽邊,青天萬裡渾無礙,沖破寒潭一抹煙。

    一婦方刺繡,以針為題,以羹字為韻,遂書曰:一寸鋼針鐵作成,绮羅叢裹度平生。

    若教稚子敲成釣,釣得鮮魚便作羹。

    ”褚氏不知鈔自何書?原标目“裘”作“仇”,叙寫時始于“仇”下注明“一作裘”,可見其于作者并不甚了了。

    今考定其姓是“裘”,不作“仇”,二姓古雖相通,而例當姓名從主,故改。

    裘為江西新建人,字元量,淳熙進土,累官江西撫幹,有孝行,節操學問,一出于正。

    著有《竹齋詩集》,餘未能見,不知褚氏所鈔記,是否可靠。

    就詩風而論,巳近晚明,不類宋人格局。

    就詩之詠物而言,俱見巧慧,而尤以詠《白團扇》最為出色。

    又考《說郛》卷三十四引宋王陶《談淵李後主善詩》語雲:“太祖一日小宴,顱江南國主李煜曰:聞卿善詩,可舉一聯。

    煜思久之,乃舉《詠扇》詩雲:‘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太祖答曰:滿懷之風何足尚!從官莫不歎服。

    ”此裘氏詠《白團扇》首二句所本也。

    然拟而化之。

    仍無害其工。

    所引末首詠《針》,用杜陵“稚子敲針作釣鈎”句,亦甚自然。

     紀河間詩,以《烏魯木齊雜詩》最有風味;而論試帖及所自作試帖,影響尤為钜大。

    試帖雖始于唐,宋後乃少有講述,以是無有進展,至清始有大成。

    初則毛奇齡(西河)有《唐人試帖》之選,開立說之先河;既則紀河間之《唐人試律》、《庚辰集》之評述,批卻導竅,規模更備,而自作之《館課存稿我法集》等,一變闆重之習,好用虛字以貫通血脈,而成其“紀家詩”之獨立風神,理論與創作相輔相成,亦古之所未有;雖重嚴整填實者不以為然,然兩種詩格,原各有利弊;至其所闡明律理,誠不刊之論。

    後能光大發揚、精細入微者,則惟有路德(閏生)為不可超越耳。

    至在創作上,則各人各題、各時各調,精心結撰者,名作如林,欲細加品味,恐十載寒窗,亦難細咀其精華殆盡也。

    與紀氏同時而以骈文與試帖鳴者為吳錫麒(聖征),紀氏于其詩篇布局,屢有微詞,亦頗中聽,然其詩佳妙,匠心獨具,變化多端,直可驚天地,動鬼神也。

    餘最愛其《花缺露春山》一首。

    詩見《有正味齋試律》卷一。

    姑錄而釋解之,以供諸同好。

     詩題出自岑參《丘中春卧寄王子》中句,岑詩曰:“田中開白室,林下閉玄關。

    卷迹人方處,無心雲自閑。

    竹深暄暮鳥,花缺露春山。

    勝事那能說,王孫去未還。

    ”全詩蓋言隐居學道之樂。

    卷迹者,謂掩卷其迹,不使人知。

    全句乃謂己方處于絕迹人群之地也。

    聖征詩為“得山字”,即以“山”字為官韻也。

    詩曰:花花渾不缺, (董嬌饒詩:“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題為花有缺,偏說無缺,故反跌以言之,以振起下句。

    此句已點題中“花”“缺”二字。

    缺即補遙山。

    ) (接語反振之以見其力,自然而新警。

    此明破題,亦順破也。

    句中又出題中“補”“山”兩字;且已下官韻“山”字。

    “露”字亦已暗中破出。

    厚句之露,自然之表現也;今之言“補”,是有意之補,為物之自補也。

    ) 紅到空虛處, (以紅承花,空虛承缺。

    破題未盡之意,于此補出。

    從花到山,是為順串。

    ) 青來窈窕間。

     (以青承山,窈窕承遙補。

    按窈窕,深邃也。

    郭璞《江賦》:“幽岫窈窕。

    ”曹摅詩:“窈窕山道深。

    ”若近山,則不切矣。

    又空虛、窈窕,為雙聲疊韻對。

    合上一聯言為分舉。

    ) 讓開香一面,畫出翠雙鬟。

     (按天台有雙女峰。

    山峰如绾鬟;此承第四句。

    香承第三句。

    此為用流水對順串,又為顯比。

    意變換而句不重。

    又為合擒。

    以上兩聯,皆是靜景動寫。

    ) 側側分簪朵,孱孱破笑顔。

     (古樂府:“側側力力,念君無極。

    ”韓雇《寒食》:“側側輕寒剪剪風。

    ”側側,猶言輕輕也。

    薛能詩:“暖梳簪朵事登樓。

    ”孱孱、怯懦也。

    《舊唐書杜讓能傳》:“朕不能孱孱度日,坐觀淩弱。

    ”郭熙《山水訓》:“春山淡怡而如笑。

    ”按側側當作輕輕解,孱孱當作柔婉解。

    上句言花缺之故在分,分而愈明愈美;下句言花缺之後,幾如笑顔之山更為怡悅。

    上句寫到細處,下句寫到深處。

    上句是細察式,下句是鳥瞰式。

    上句在小處落墨,下句在大處着眼。

    然主要皆由上一聯之上聯“讓”字分疏,即當如何讓;又從雙鬟字引出當如何打扮。

    此陪襯法也。

    ) 胭脂憑染惹,水墨自蕭閑。

     (梅堯臣詩:“春風騁巧如剪刀,先裁楊柳後杏桃。

    圓尖作辦得疏密,顔色又染胭脂牢。

    ”劉迎詩:“海色樓台雨,山容水墨圖。

    ”按此又作進一層渲染。

    前數聯皆從感覺上、心理上、印象上作部分認識以抒寫,此則将畫面擴大,幾以大自然為背景而着色。

    農不傷雅,豔不掩幽:有如名士與美人相對,濃淡映照,相得益彰。

    此全從上面一聯之下聯晝字分疏而出,即該如何去畫也。

    此為映帶法。

    胭脂映花,水墨映山,下三字俱從此生出。

    ) 恰受中峰正,全排萬萼環。

     (沈期《西嶽》詩:“諸峰皆竣秀,中峰特美好。

    ”按上句言露_缺之補_得其體兼得其道。

    下句言花之多,缺唯有一間,他皆無有缺;而缺之以有山補,故更美也。

    此一聯是從下四周往上看。

    此為逆串法,以山先寫而花後寫,與前數聯之先花後山順串适相逆也。

    ) 夕陽和閃閃,苔點認斑斑。

     (夕陽烘花,苔點烘山。

    概括寫出,遠望可得。

    又按前數聯皆是靜态動寫,此一聯則全狀動态矣。

    上聯大處着眼,下聯細處落墨。

    全系從速處正面渾看而點染者,是所謂烘染法也。

    ) 更想岚光裹,看春策杖還。

     (最後出人物,所謂“着我畫圖中”是也。

    若有景無人,則虛有其景,意味全無。

    有此點睛之筆,則既“超以象外”,而又“得其環中”矣。

    岚光束結夕陽、中峰與山,看春束結花、香、萬萼,可謂面面俱到,映帶周全,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歎為觀止平!) 紀河間《館課存稿》中,亦有《賦得花缺露春山得山字》同題之作,亦複稍點其略,鈔之于下:花外隐春山,山青花複殷(自注):岑參詩:(柳拜莺嬌花複殷。

    ) (首句速山,次句遠觀。

    已出花、春、山三題字,官韻山字亦已下韻。

    ) 有時紅斷續,忽露碧孱顔。

     (上句寫花缺,下言山露。

    又出題中“露”字。

    題字不必全點,但須在首兩聯中點出。

    以下不得再見。

    詩題五字,今已點其四,已超過一半以上。

    實則超過半數即可,倘隻點一二字,則犯規矣。

    ) 遙隔玲珑影,斜窺{髟委}露鬟。

     (髻露,亦可寫作倭堕。

    蘇轼《遷居詩》:“青山滿牆頭,{髟委}鬃幾雲髻。

    ”磨亦可寫作髻。

    皆發貌、髻貌。

    試帖極忌用僻字僻典。

    此以前人詩句有過,庶可通融。

    ) 參差疏密處,掩映有無間。

     (皆從速處渾寫,以補上一聯意境。

    ) 似欲留餘地,憑教見一斑。

     (上句寫缺,下旬寫山,是虛寫。

    ) 試從空隙望,應愛遠峰閑。

     (上句承缺,下句承山,是從虛到實,在半虛半實間。

    ) 孤嶂看逾好,芳林坐未還。

     (上句山,下句花,山仍遠而花則近。

    “芳林”遙應首聯“花複殷”。

    ) 年光與景物,樂意正相關。

     (将春色與春景、春意與春情,束結為一,是物我同春之旨也。

    雖未直接寫人,而人即在其間矣。

    ) 顧如詩中“有時”、“似欲”、“憑教”、“試從”、“應愛”諸虛詞,用之使其機調流轉,然此為愛填實者所不取,聖征詩中,亦無有也。

    蓋以為有則必傷高格。

    竊以為全部屏絕不用,懸為禁忌,必将使詩滞重難行;過多用之則确能損其氣格與意境。

    倘在在有之,亦見其着力而不讨好。

    中庸豈不可能乎? 紀河間、袁簡齋自言皆不善書。

    《紀文達公遺集詩集》卷十二《三十六亭詩詩四題硯箧》二首雲:“筆劄忽忽總似忙,晦翁原自愛荊王。

    老夫今已頭如雪,恕我塗鴉亦未妨。

    ”“雖雲老眼尚無花,其奈疏慵日有加。

    傳語清河張彥遠,此翁原不入書家。

    ”袁簡齋《詩集》卷三十三《遺興》二十四首之八雲:“平生作字類塗鴉,況複衰年腕力差;争奈家家索親筆,不容老樹不開花!”又卷三十四《餘幼不習書每有著作倩人作代海内所知也不料年登八十眼昏手顫而來索親筆者如雲我知其意戲吟一絕》:“詩人八十本來稀,揮翰朝朝墨染衣。

    越是塗鴉人越要,怕他來歲此鴉飛。

    ”紀詩甚工整,袁詩前一首尚有風趣,後一首末句堕入惡道,删之可也。

    兩家墨迹,餘在越園師處俱見過。

    紀書極拙劣,袁書鈍樸,皆與兩人之聰慧不類,俱非餘之所喜。

    而包世臣(慎伯)《藝舟雙楫》卷下偏舍袁詩文不論而甚推重其書,列之于“逸品”。

    張船山亦以其“書法妍媚,務求的筆數行以作玩本”,使簡齋大為讠它異。

    (見《小倉山房尺牍》卷七《答張船山太史書》)後袁廷《紅惠山房吟稿》雲:“己未仲冬于亂書中檢得随園先生手劄一紙。

    書極工整娟秀,可寶愛也。

    先生不以能書名,然頗有六朝人風度。

    士大夫争欲得其名迹。

    故先生晚年刻一小印曰‘子才的筆’,凡手書簡翰并用之。

    餘所藏先生《尺牍》,盡是的筆,裝成巨冊。

    今将此劄增入,并系以詩:‘波折天然雅俗分,論書何事太紛纭。

    撐腸若有五千卷,筆下能生五朵雲。

    ’‘心畫也如面不同,風流文采寓其中。

    翩翩價筆無人拟,開卷倉山一老翁!’”三家所見,大略相同,何與餘之直覺,相去何遠也? 孫子潇、舒鐵雲、王仲瞿三君而後,最傑出風靡一世之詩家,非龔自珍(定庵)莫若。

    定庵頗好鐵雲與彭兆荪(甘亭)之詩,《己亥雜詩》記之雲:“詩人瓶水與谟觞,郁怒清深兩擅場。

    如此高材勝高第,頭銜追贈薄三唐。

    ”(郁怒橫逸,舒鐵雲《瓶水齊》之詩也;清深淵雅,彭甘亭《小谟觞館》之詩也。

    兩君死皆一紀矣)。

    定庵十八歲時,王仲瞿來其寓訂忘年交。

    越八年,又走訪定庵東海上,留一月。

    詳見定公《王仲瞿墓表銘》。

    仲瞿有《與陳雲伯書》,稱許定公詩文“絕空一世,前宿難得”。

    唯平生亦不善書,以此五次會試皆下第,至道光九年己醜,年三十八,試中式第九十五名。

    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自不得入翰林。

    以是大忿,相傳凡其女媳妾婢,悉令學館合書。

    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必艴然作色曰:“今日之翰林,猶足道耶!我家婦女,無一不可入翰林者。

    ”以其皆工書法也。

    餘見定公遺墨亦多,書雖不佳,尚不緻如紀公之不堪入目。

    倘紀公遲生數十年,亦未必能領修秘籍;定公若早生數十年,當又是另一番遭際。

    “人間但有遇不遇,世上原無材不材”,豈不信夫。

     定公之詩,瑰麗奇肆,獨樹一格,為後人ㄎ搐沾潤頗多。

    或亦以其絕無依傍矣,實則取資于前修者亦屬不少。

    今姑就偶所涉及者,拈出數首,以明其遞變蛻化之迹如次: 《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之十三雲:“東抹西塗迫半生,中年何故避聲名?才流百輩無餐飯,忽動慈悲不與争。

    ”考黃庭堅《山谷外集》卷九《次韻答揚子聞見贈》雲:“文章不值一杯水,老矣忍與時人争。

    ”又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七《桑悅傳》言桑“領成化乙酉鄉薦”,“調柳州,意不欲行,曰:宗元久擅此州名,不忍遽往奪之耳”。

    又趙翼《瓯北集》卷四十九《論詩》雲:“結習耽吟老末忘,尚随年少角詞場。

    隻愁後世無新意,不敢多搜錦繡腸。

    ”山谷乃感慨,桑悅則狂傲,瓯北系睥睨後世。

    定公雖亦自負,而憤激怨世之意深矣。

    顧其語實或受黃、桑、趙之啟迪,能窺入其意而轉進一層,遂能出藍而更趨醒豁。

    他如山谷詩:“大字無過《瘗鶴銘》,小字無過《遺教經》,”定公則雲:“南書無過《痙鶴銘》。

    北書無過《文殊經》”,則步趨過甚。

    黃詩又雲:“扁舟不為鲈魚去,收取聲名四十年。

    ”定公則雲:“一箫一劍平生意,負荊名十五年。

    ”又反用其意雲:“自知語乏煙霞氣,枉負才名三十年。

    ”可見其于江西詩派,亦有所仿效也。

     《美人》詩雲:“美人清妙遺九州,獨居雲外之高樓。

    春來不學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

    ”又《春晚送客》有雲:“行人臨發長亭晚,更折梨花照暮愁。

    ”似于此語情有獨锺,故一再言之欤?考唐孟浩然《春怨》雲:“佳人能畫眉,妝罷出簾帷。

    照水空自愛,折花将遺誰?春情多豔逸,春意倍相思。

    愁心極楊柳,一種亂如絲。

    ”又杜甫《佳人》詩結句雲:“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彼此用意相近,皆是自我慰安、自傷滿足之情。

    倘以舊有詩情相較,則定公自視尤高也。

     其流傳最廣之《己亥雜詩》,與前人詩中,有較明顯蛛絲馬迹可尋者,得有五首:(一)第七首雲:“廉锷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