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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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

    帝因立名為遊仙枕。

    ”仲則借其意而反用之,意謂自身飄泊江湖,秋懷寥落,姑當“遊仙枕”中之夢境視之。

    凄苦語以神物作解脫觀,則其悲痛彌甚。

    三句,當先與首句對看:夜闌人靜,客舍孤栖,不寐觀天,女牛俱寂,惟覺青天皓月,尚憐形影耳。

    此句用意,尚可參《劉賓客集外集》卷七《懷妓四首》之四:“三山不見海沉沉,豈有仙蹤尚可尋?青鳥來時雲路斷,娥歸去月宮深。

    紗窗遙想春相憶,書幌誰憐夜獨吟!料得夜來天上鏡,隻應偏照兩人心。

    ”按此詩即美姬為李逢吉所奪後憤懑而作者也。

    仲則之取資:一為“豈有仙蹤尚可尋”,蓋謂“遊仙枕”之事,畢竟惝迷離,而己以浪迹天涯當之,聊慰亦不能當真,無論黃姑織女,三島十洲,皆不過如幻影耳。

    于是轉而有第三句,即劉禹錫此詩之末二句;月能偏照,即是憐孤也。

    四句,或是即景所生感觸:偏有使人難堪之閑花,照見我此獨宿而不能入睡之人,可奈之何哉!五六兩句:從此結束少年側豔之作,而入于中年,亦無娛情之興緻也。

    昔沈約晚年有绮語之忏,仲則但告一段落,無意緒再作,然無悔也。

    “絲竹”語,出《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别,辄作數日惡。

    ’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

    忄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此處反其意而用之,蓋謂絲竹已無法排遣其心。

    則正好緊接末聯,唯覺“茫茫來日愁如海”,唯望白日速逝以減其愁耳。

    憶唐李益《同崔登鹳雀樓》之頸聯雲:“事去千年猶有恨,愁來一日即為長。

    ”倘改上聯為“事去當年全是怨”,則可與此詩參讀或為淺诠,然而仲則之情意憤郁為深矣。

     仲則詩之名篇勝句,實舉不勝舉。

    其用典尤妙者,皆反用、連用、合用或拈連而得者。

    如卷六《雜感四章》之三雲:“鸢肩火色負輪,臣壯何曾不若人,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靈均。

    ” 首句:《舊唐書馬周傳》:岑文本謂“馬君鸢肩火色,騰必上速,恐不能壽”。

    謂人之肩上竦似鸢,光華發越見于面也。

    又《史記鄒陽傳》:“蟠木根柢,輪離詭。

    ”集解:“委曲盤戾也。

    ”《文選》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之輪,根扶疏以分離。

    ”次句:《左傳僖公十三年》:“(燭之武)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

    ”此連用而反用其意,蓋謂以己之根柢才華及儀表、年齒,皆不緻不遇,何孤負此堂堂七尺之軀耶!次聯上聯:韓愈《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

    ”《書禹貢》:“鉛松怪石。

    ”注:好石似玉者,岱山之谷出此。

    又《尹文子》:“魏之田父得玉徑尺,不知其玉也。

    以告鄰人,鄰人給之曰:怪石也。

    歸而置之庑下,明照一室。

    怖而棄之于野。

    ”此典拈連融合用之,表明已有真才,終将受無知者唾棄。

    用一“倘”字,謙而傲岸。

    下聯出《晉書荀勖傳》,略雲:勖嘗在帝座,進飯,謂在坐人曰:此是勞薪所炊。

    鹹未之信。

    帝遣問膳夫,乃雲:實用故車腳。

    舉世服其明識。

    此處拈連其奔波之足而喻發之,則悲憤、飄零之感慨益深矣。

    後四句意義自明。

    琴書句可參前司馬相如典裘事。

    可注意者:第五句“猶能活”,而末句“附靈均”,是不能活矣。

    此針線之巧密,文情之曲傳也。

     又如卷十三《都門秋思》四章之三雲:“五劇車聲隐若雷,北邙惟見冢千堆。

    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将秋繞郭來。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風聲裡,九月衣裳未剪裁。

    ” 按此四詩作于乾隆四十三年戊戌,詩人三十歲。

    此詩佳話,人多傳之。

    陸祁生《繼轄春芹錄》雲:“秋帆宮保,初不識君,見《都門秋思》詩,謂值千金,姑先寄五百金,速其西遊。

    好事惜才,亦佳話也。

    ”《年譜》中莊敏案:“幼聞先大夫言畢宮保得先生此詩,徘徊半夜,商王侍郎(昶)合寄三千金,與陸丈所載互異。

    ”雖聞見異辭,要不失千古美談也。

    此首詩二句“惟見”,原稿作“誰見”,鄙見以為更優。

    緣首聯頗有譏芸芸衆生醉生夢死之意也。

    此詩用典特色,全在頸聯。

    上聯出處,為杜陵《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但杜詩之“倚”,乃謂佳人無可如何之抑郁心情之“倚”:仲則之“倚”,乃轉成“倚靠”或“依倚”之“倚”矣。

    下聯出處有二:一為《古詩十九首》之十四:“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二為《宋書》卷八七《蕭惠開傳》:“惠開素剛,至是益不得志,寺内所住齋前,有向種花草甚美。

    惠開悉鏟除,列種白楊樹。

    每謂人曰: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夭也。

    ”按《古詩十九首》中言白楊之愁,乃樹受風之聲而令人愁,是以景烘情;此詩之言愁,則變而為因心胸郁結之甚,須多買白楊栽種,始足抒發其愁矣。

    轉折翻騰,傳情曲盡。

    末聯用《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語,亦翻而用之,足以感動公卿,良有以也。

    唯颔聯上聯雖與李義山《樂遊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隐約相關,但與“勸客”二字無涉,未免憑空添出,無來曆可考,是為疵。

    而善于評詩之張維屏(南山),乃于《國朝詩人征略》中稱之,何耶? 李太白在世時,與其交往或懷念之詩,自以杜少陵為上上,餘尤喜者,即《不見》也。

    自注:“近無李白消息。

    ”詩曰:“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少陵懷寄太白,俱用特大重筆。

    如《夢李白二首》之二雲:“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天末懷李白》雲:“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遇。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雲:“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他家無有也;然皆不若此詩對比之強烈與集中,是真愛太白、為太白千古知己也。

    詩言太白之“可哀”,不過“佯狂”而已,“世人皆欲殺”何欤?然此為當時之輿情也,而少陵不以此而有所疑窦與動搖,而以“吾意獨憐才”翻轉而敵之。

    “敏捷詩千首”,是其才所體現之一端,即此亦足為憐惜矣。

    下句則又跌落回應生涯之“可哀”處,竟至杯酒飄零。

    末乃祈望其能返蜀之綿州大匡山,即其舊日讀書處,能落葉歸根,不再飄零湖海。

    且其時少陵亦在蜀也。

    太白卒後,後人寫其遺迹之詩夥矣,然出類拔萃,自創新意、獨标一幟者殊不多見。

    《蓬軒别記》載有客一絕雲:“采石江邊一杯土,李白詩名耀千古。

    來的去的寫兩行,魯班門前弄大斧。

    ”雖為别調,亦殊有意味。

    嘗以此類詩篇,愈到後來,愈難下筆,言已盡矣,欲疊床架屋何為哉?不意才人代出,清有三詩人之詩,鼎足而峙,竟超越前人也。

    三詩人者,黃仲則其一也。

    據洪亮吉《卷麓閣文甲集》卷十《候選縣丞附監生黃君行狀》:“歲辛卯,大興朱先生筠奉命督安徽學政,延亮吉及君于幕中。

    先生賓客甚盛,越歲三月上巳,為會于石之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君年最少,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遍視坐客,坐客鹹辍筆。

    ”其詩見《兩當軒集》卷四。

    詩題為《笥河先生偕太白樓醉中作歌》,詩曰:“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觞綠酒忽複盡,樓中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同雲開,天門淡掃雙娥眉。

    江從慈母矶邊轉,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А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餘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

    請将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此詩好在能即景成吟,不緻浮泛。

    仲則初之能以此詩成名,端在集會機緣之能勝衆。

    實則在作此詩前,集中卷三所收《太白墓》詩,亦不比此詩遜色也。

    詩曰:“束發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擊劍胸中奇。

    陶屈宋入大雅,渾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

    乾坤無事入懷抱,隻有求仙與飲酒,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賈島墓亦在側。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裹,醉魄沈沈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隐隐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後歸骨地,俨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此詩好在亦在有我之真情在也。

    人或據此詩中“我所師者非公誰”語,遂以為仲則詩學李白,殊屬皮相,前已論之。

    且就此詩所言之“師”而言,亦非僅“詩”之一端也。

     顧仲則雖以《醉賦太白樓》詩壓倒群彥,而此詩在其集中,實非代表之作,且不逮舒位(鐵雲)之《題任城太白酒樓》遠甚,詩見《瓶水齋詩集》卷十三。

    詩曰:“結客須結賀知章,相士須相郭汾陽;此時當浮三大白,天地中間一酒國。

    公不必飲酒樓上眠,樓不必因公被酒傳;但道公曾飲此地,至今往往有酒氣。

    七尺之軀百尺樓,出亦愁,入亦愁。

    作詩尚有杜工部,上書安得韓荊州!除非天津橋南董糟邱,為公屈注廬山瀑,橫卷滄海流。

    漢江三百綠鴨頭,黃河之水天上不再收!讀公古樂府,知公谪仙人;感公痛飲日,惜公狂吟身。

    一鬥亦醉一石醉,萬古長愁無價賣。

    海上釣鳌鳌無竿,江上騎鲸鲸無鞍。

    身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脫千金裘。

    飛上鳳凰台,踢翻鹦鹉洲。

    沈香亭,花見羞;夜郎國,鬼與謀。

    須臾湯泉火城貉一邱,惟有青蓮花開千萬秋!我欲醉折花枝當酒籌,而乃眼前突兀見此樓!” 此詩概叙激蕩,詠歎長言,幾同太白評傳,雖采及傳說野史,如慧眼賞救郭子儀,采石江邊騎鲸仙去等,兼用僞作如“捶碎黃鶴樓,踢翻鹦鹉洲”之類;然而此非史乘,亦不須考證,詩人作詩,原可不較及此,要以能刻劃性格,獨造匠心,任情之所之可也。

    末二句點題,毫不含糊,不蹈空泛。

    全詩頗具豪邁不羁之氣,以作詩人之感受與獨有之詩風,注入融通于太白之胸懷。

    從詩中能見到太白,亦能見及鐵雲。

    是一而二,亦二而一也。

    自有題詠太白事迹以還,未嘗見此高言大句。

    竊意自少陵而後,此為僅見之奇作矣。

     顧“同作一題文,各自擅其妙”,性靈獨詣者,固亦有之矣。

    此即孫原湘(子潇)是也。

    其《天真閣集》卷七有《任城太白酒樓歌》雲:“乾坤茫茫此酒樓,酒星搖搖樓上頭。

    谪仙人去我來此,闌幹一憑生百愁。

    古來人人杯在手,古來幾人知飲酒?當時已苦無酒徒,呼取青天目為友。

    欲飲李白酒,先識李白人。

    醒眼看人欲羞死,不如一醉全其真。

    長安少年遊俠郎,相逢不言各盡觞。

    世人不識李太白,但言市頭酣嬉一酒狂。

    我欲樓中置兩位,三闾大夫來作配。

    同是騎鲸水上仙,千古一醒與一醉。

    要知醒者亦醉醉亦醒,白也詩即《離騷經》。

    三闾早識酒中意,悔不湘江浮綠。

    我生千一百年後,夢見長星飛入口。

    覺來酒思如湧泉,走上樓頭看北鬥。

    鸬鸶之杓鹦鹉杯,高呼太白不下來。

    風吹黃河作酒色,愁思如何酒消得!” 設想奇特,拈合屈子獨醒與太白狂醉互為映襯,“要知醒者亦醉醉亦醒”,意蘊何深!“醒眼看人欲羞死,不如一醉全其真”二語,可作少陵“佯狂真可哀”疏解,以完其言而未盡之義,有何不可! 吳蔚光作《兩當軒詩鈔序》,嘗言能詩者衆。

    “而私心歎賞為精能者,一武進黃景仁(仲則),一昭文孫原湘(子潇)”;以為二人之詩,“平無不能使奇也,直無不能使曲也,而又能反正開阖,抑揚頓挫,以極盡其緻”。

    但以子潇有春氣,仲則為秋聲。

    可謂知言。

    按吳蔚光,字&eta甫,号竹橋,乾隆庚子進士,官禮部主事。

    以乞養歸,遂不複仕。

    與子潇同鄉。

    《天真閣集》卷四十一有《吳禮部素修堂集序》,載其論詩之旨,陳義頗高;卷四十二有《素修堂約課序》,載子潇“乙卯闱後,以文質先生。

    先生大署紙尾雲:第二名。

    或疑先生漫語耳。

    榜發果然”。

    亦奇事也。

    然其詩文,悉未能見。

     洪亮吉《北江詩話》,狀子潇之詩:“如玉樹浮花,金莖滴露。

    ”極為得體。

    《天真閣外集》四卷為豔詩,足與王次回《疑雨集》并駕,可無論矣。

    若與仲則相較,各有奇思,而少征書數典,此尤為難也。

     法梧門(時帆)作《三君詠》,以仲瞿、鐵雲及子潇為“三君”,但以三人皆友人故也。

    三家集中,同題共作或相互酬倡者頗多。

    如鐵雲《瓶水齋詩集》卷十有《題仲瞿住谷城之明日謹以鬥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詩後》,後即附仲瞿原詩及子潇同作。

    但所附之詩,皆是初稿,與兩家集中定稿,已大有異。

    茲悉按改稿錄之,複注明原稿用語。

    次序姑用鐵雲排列,俾讀其詩者便于參照也。

     鐵雲詩雲:“彈斷琵琶一曲銅,小娘雲雨大王風。

    酒澆黃土魂來黑,詩咽烏江浪打紅。

    帳下美人歌駿馬,天涯兒女拜英雄。

    九原若有重瞳子,又見龍門太史公。

    ”“煙香灰劫閉佳城,未死千秋萬歲情。

    海内文章留杜默,江東子弟送田橫。

    龍蛇故國成何戀,雞犬新豐自可營。

    一谷泥丸三月火,果然草草殺韓生。

    ”“過橋三步舊東阿,鬼唱秋墳客渡河。

    宿草塵沙吳地盡,亂山絲竹楚聲多。

    蕭條宋玉招魂處,(墓為前泰安太守宋公思仁所修,立碑紀事。

    )慷慨王郎拔劍歌。

    最恨神叢傳檄者,雌朝斓語太蹉跎。

    ” 仲瞿原詩見《煙霞萬古樓詩集》卷一:“江東餘子老王郎,來抱琵琶哭大王。

    如我文章遭鬼擊,嗟渠身首竟天亡。

    誰删本紀翻遷《史》?(上五句所附初稿作:‘谷城山曉黛蒼蒼,纟玄酌相逢拜憤土。

    百戰三年空地利,一身五體竟天亡。

    明分天下資劉季’。

    )誤讀兵書負項梁。

    留部瓠蘆漢書(初稿作‘全漢’)在,英雄成敗太凄涼。

    ”“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頭顱贈(初稿作‘送’)馬童。

    天命何曾袒劉季,(初稿作‘私赤帝’)大王失計戀江東。

    早推(初稿作‘摧’)函谷稱西帝,(初稿作‘收圖籍’)何必鴻門殺沛公。

    徒(初稿作‘明’)縱鹹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

    ”“黃土心香一匍塵,英雄兒女我沾巾。

    生能白版為天子,死剩烏江一美人。

    壁裡沙蟲新(初稿作‘親’)子弟,烹來功狗舊君臣。

    戚姬脂粉虞姬血,一樣君恩不庇身。

    ” 子潇同作詩見《天真閣集》卷十四:題曰:《王仲瞿過谷城以酒脯祀項王墓并攜琵琶女樂侑神得詩三首,比來京師出以見示,予與大興舒鐵雲孝廉位從而和之》:“一杯熱血奠幽宮,空際靈旗飒楚風。

    死有人争分五體,生無天命枉重瞳。

    範增不解留韓信,項伯偏圖(初稿作‘徒知’)走沛公。

    百戰河山成底事,帝王原不在英雄。

    (初稿作‘誰将成敗論英雄。

    ’”)‘玉三看赤帝愁,鴻門一誤又鴻溝。

    無心殺季非仁懦,(初稿作‘真仁度’)并力除秦是本謀。

    獨棄關中酬故将,平分天下與諸侯。

    雌雄劉項分明在,本紀原應楚出頭。

    ”“杜默清狂有替身,檀槽鐵撥為迎神。

    敢将文字翻遷《史》,欲吊英雄用美人。

    鬼馬怒嘶陰夜血,(初稿作‘陰雨夜’)山花紅作戰春。

    霸陵弓箭長陵土,一代忽忽萬劫塵。

    ” 改稿自較原稿為優。

    三詩人詩作比較:仲瞿粗豪怅惋,盡是牢愁;鐵雲粗中帶細,修飾過多時,未免傷氣,中如第一首颔聯“魂來黑”、“浪打紅”,即其例也。

    和詩自較原作為難,而子潇詩則面面俱到,立意無偏頗之失,對仗有工巧之能。

    自然而不造作,貼切竟似一氣呵成者,真射雕手也。

     《瓶水齋詩集》卷十有《題仲瞿重過西楚霸王墓詩後》,後亦附仲瞿原詩暨子潇同作。

    鐵雲詩雲:“一樹白楊風,開門葬魯公。

    人歸三月後,詩滿兩山中。

    駿馬魂猶汗,轅牛血可紅。

    銅弦鐵綽闆,重與唱江東。

    ” 仲瞿原詩雲:“大雞山後小雞前,馬血人一冢煙。

    白帝山河五十步,羊公碑版二千年。

    伯才遇主談何易,轅下無牛祭不虔。

    亦有烏江歸去客,谷城山下又留連。

    ” 子潇詩雲:“憤王墓上草先秋,如此興亡一哭休。

    七十戰才餘寸土,八千人恨不同丘。

    時來雉亦烹功狗,事去人争笑沐猴。

    憔孫郎重下拜,江東歸去有扁舟。

    ” 三人詩俱寫出重過意,亦以子潇詩最有巧思。

    然仲瞿另有《項王廟》詩,寫法奇特,氣勢沉雄,慷慨悲歌,唾壺盡碎。

    詩曰:“立馬一呼千人号,鹹陽大火不足燒。

    十八諸侯作臣子,如何不舞鴻門刀!陳平美奴張良女,淮陰之少小兒乳。

    功臣反面見君王,吾亦傷心老亞父。

    君王如玉妾如花,君馬一走天下瓜。

    赤蛇不死白蛇死,妾骨空填垓下沙!兒女英雄兩不足,水廟山煙吾來宿。

    八千子弟‘大風’來,父老江東到今哭!”按此亦詠史懷古之類,但已化客觀寫為主觀抒發,是以議為叙,而非夾叙夾議也。

    詩人身份,或暗居幕後,或明立台前,或身在事中,或身置事外,或情事盡合,或合中有離,或移步換形,又變幻莫測,非僅單純之概括,乃血肉之相關也。

    若與《史記項羽本紀》參照而讀,即能知其意匠及奧之所在。

    析而言之:“立馬”句,劈空拈出,動地驚天。

    “鹹陽”句,與項王同聲共振,“不足燒”,氣概萬千。

    “十八”句,緊承首句,皆是史實;“如何”句,反承上二句,而與項王異調矣。

    “陳平”兩句,就記載情況,從項王之睥睨一世而言之,亦詩人高枧闊步,烘讬美頌項王之言。

    “功臣”句概叙,“吾亦”句則步向亞父,雖共見卻仍是二人身份;而“君王”二句則竟是代虞姬而立言,“赤蛇”句則插入傳說以無可奈何心情而暗含詠歎,“妾骨”句又仍回到虞姬口氣以明申傷痛矣。

    “兒女”句乃總結上文,“水廟”句點題,是詩人之實感;“八千”句概括極緊湊突出,若就散體文而言,似乎欠通;但就詩體或骈文而論,知其史事者,但覺其跨度之大,象征之妙也。

    “父老”句作結,或系虛拟,或亦實有其事。

    項王“無顔見江東父老”,父老究因何而哭,究系為八千弟子哭,抑為其不肯卷土重來哭,愈不明言,愈可見其神韻。

    子潇《天真閣集》卷五《詠古樂府》其二為《垓下歌》,構思亦美。

    詩雲:“一帳無聲歌四面,英雄美人色慘變:重瞳泣下娥眉啼,紅珠彈濕青天低。

    王愛骓,骓不逝;王愛妾,妾焉置!甯為鹈膏劍鋒,不為野難随他雄。

    不見劉季妻數轉徙。

    大度才堪作天子。

    ”第題材雖略同,而沉郁頓挫,聲響抑揚,則不及仲瞿多矣。

     又按王贻上《漁洋詩話》卷上,頗推其十七叔祖考功季木(象春,原名象巽)《題項王廟壁》詩。

    前已引及,贻上稱其“天才排,目空一世”;又謂“古今判劉項,無此雄快”。

    是矣,顧就全詩而論,聲調全啞,不能吟誦也。

     詠落花者詩家俱有,雖各有寄寓,而出色特難。

    宋鹹熙《耐冷譚》卷五,言“王仲瞿《落花詩》三首,全為自己寫照,而格高韻遠,人共謂其勝于唐六如也”。

    按六如集卷二,有《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詩俱不佳。

    仲瞿所作,鄙意覺稍粗犷。

    姑錄其一雲:“三十韶華栩栩過,殺花聲裡坐銷磨。

    百年流水随春去,一代紅顔奈老何。

    天上好風君子少,世間無福美人多。

    西窗一種凄涼事,燈火三更月照他。

    ” 子潇集中卷十四有《落花和仲瞿》六首,則珠圓玉潤,詞意皆新,慰其憤懑,消其不平,後有讀者,猶勝酒澆壘塊也。

    錄尤所愛之一、二兩首如下:“萬紫千紅夢一,神仙小劫恨茫茫。

    飛揚氣不甘人下,飄泊身難自主張。

    姹女但知榆莢數,酒徒偏覺柳花香。

    長安九陌東風力,隻送塵沙上玉堂。

    ”“滿天紅影下如潮,香骨雖消恨未消。

    小草得時偏雨露,低枝回望若雲霄。

    久開天亦窮才力,不落人翻詫木妖。

    知否黃花耽隐逸,一生從不受風飄。

    ” 仲瞿詩曰:“天上好風君子少”;子潇則以東風之力,“隻送塵沙上玉堂”,豈不可歎!“飛揚氣不甘人下”,正是為仲翟最恰當之寫照,然而“飄泊身難自主張”,亦隻能徒喚奈何而已。

    “香骨雖消恨未消”,誠所謂“死不瞑目”也。

    “久開”一聯,句尤詭幻而近情理。

    末聯,豈隐喻自身入翰林後,随即以病引退,自甘寂寞,不緻再受世情所羁絆者乎? 鐵雲集中卷九有《題仲瞿落花詩後并送南還》七律三首,卷十又有《落花詩》六首,茲錄我所較愛之《落花詩》第一首如下:“一帽山花忽砑光,看他同日詠霓裳。

    最難聽處三更雨,始欲愁時一陣香。

    珠玉九天殘咳唾,江湖滿地舊文章。

    白雲鄉裡分明路,錯認溫柔作故鄉。

    ” 陳文述(碧城)《頤道堂詩外集》卷二亦有《落花》四首,第二、三兩首亦多警句,錄之如下:“最難抛擲最無聊,一賦閑情抵《大招》。

    芳徑春殘飛作雪,畫簾風細下如潮。

    鏡中小影描難似,衣上餘香浣不消。

    四壁銀燈半庭月,那堪坐憶可憐宵。

    ”“殘妝飄瞥認前身,瘦卻闌幹一段春。

    領略太疏原我懶,買栽無地為家貧。

    空憐紅雨吟詞客,何處青山葬美人?重過芳園倍惆怅,畫樓零落網絲塵。

    ” 各擇其尤之詩相品,亦終以子潇為拔萃也。

     陳碧城吾于初到杭州後,即購得《武林掌故叢書》,于《蘭因集》中見其骈文,旋又于《碧城仙館詩鈔》見其詩,皆歎賞為驚才絕豔。

    嗣又見梁紹壬(晉竹)《兩般秋雨庵随筆》卷三碧《城仙館詩》條,謂其“後刻《頤道堂全集》,大半删去”,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