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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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不耐煩的神氣。

    克麗絲蒂娜見到這副模樣吓了一大跳,一時間什麼也回答不出來。

    她感到似乎這個架着鋼邊眼鏡、耷拉眼皮、一臉皺紋、枯瘦幹癟的小老太婆——這時她用她那蠟黃的手指拈了一張表格遞出來——正是她自己十年、二十年後的形象,這是一面照妖鏡,一下子照出了她這個女郵務助理鬼怪般的原形;她的手顫抖得幾乎無法寫字。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将來的模樣-!她一面想着,一陣陣感到毛骨悚然,一面斜眼偷看那個骨瘦如柴的陌生女人,現在她手裡捏着鉛筆,彎着腰耐心地趴在桌上等着——哦,這個姿勢她太熟悉了,這百無聊賴的幾分鐘她太清楚了,你就是這樣一分鐘一分鐘地耗損下去,到頭來自是兩鬓斑白,一事無成,凄清孤寂,燈油耗盡,最後變成這副鬼樣子。

    克麗絲蒂娜雙膝顫抖着,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火車上。

    大顆大顆的冷汗珠從她額角沁出,好像一個在夢中發現自已被裝殓入棺而大聲驚呼醒過來的人那樣。

     在聖珀爾滕①,由于夜間旅行一分鐘不曾合眼,克麗絲蒂娜覺得疲憊異常。

    當她拖着疼痛的四肢剛走下火車時,一個人早橫穿過下車的人流,急急忙忙向她迎來:是教員富克斯塔勒,看來他已經在這裡等候了一夜。

    克麗絲蒂娜頭一眼就什麼都明白了——他穿着黑上衣,系着黑領帶。

    當她把手伸給他時,他滿懷同情地握住它,眼鏡後面那雙眼睛哀傷地、無可奈何地看着她。

    克麗絲蒂娜什麼也不再問,他這副窘迫的神态已經說明了一切。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震驚,既沒有痛苦,又不覺悲傷,也不感到意外,母親死了,死了也許倒好。

     ①聖珀爾滕,在克雷姆斯南約二十公裡。

     在去克萊因賴芙林的慢車上,富克斯塔勒——唆唆地叙述母親臨終前的那幾天的情景,但講得很有分寸,以免引起克麗絲蒂娜傷心。

    他顯得疲憊不堪,臉色幾乎同灰蒙蒙的早晨一樣灰白,沒有刮過的臉上盡是胡子茬兒,滿是塵土的衣服皺巴巴的。

    他說,他每天專門去看她母親三四趟,并且夜裡守候在老人身旁。

    好心腸的人啊,她不禁暗想。

    唉,他怎麼老是說不完呢,快停住吧,讓她安靜一會兒,别再盡讓她看他那補得很糟的一嘴黃牙,别再老用那充滿傷感情調的聲音無休無止地沖着她說話了吧;對這個以前她曾經有過好感的人,她現在突然感到一陣肉體的嫌惡,她為這種嫌惡感到羞恥,然而卻無法将它壓抑下去,這一反感使得她嘴唇發苦,像嘗到苦膽一樣。

     她不想作比較,然而心裡卻禁不住把他同那邊那些男人相比,那是些身材修長、皮膚棕紅、身體健康、舉止靈活、有着保養得很好的雙手、穿着很合身的服裝的紳士,而他呢,她懷着一種鄙夷、不屑一顧而又好奇的心理細細打量他這身喪服上面十分可笑的細部:那顯而易見是翻改的黑上衣,胳膊肘已經磨得油亮,質量低劣的襯衫已經穿得很髒,而黑領帶是買的現成貨①。

    她蓦地覺得這個穿黑衣服的瘦小男人全身散發出令人不堪忍受的小市民氣,滑稽可笑得無以複加。

    這個鄉鎮小學教師,長着兩隻毫無血色的扇風耳,頭發稀稀拉拉,頭縫歪歪斜斜,鋼架眼鏡遮不住蒼白發青的眼窩和發紅的眼圈,皺巴巴的發黃的假領之上,晃動着一張羊皮紙般蠟黃的尖嘴猴腮臉。

    可恰恰就是這個人,原來還想要……他還希望……決不可能,她想到,決不可能!怎麼能讓他挨着自己,怎麼能投入這樣一個人的懷抱!這個今天還穿着教師服裝、明天就可能是神甫的人,怎麼能讓他對自己表示那小裡小氣、極不體面、戰戰兢兢的溫存愛撫呢!絕對不可能!隻要一想到這個,一陣惡心就刷地沖上她的喉頭,使她覺得馬上就要嘔吐。

     ①一種質量低劣、打好了領結出售的領帶。

     “您怎麼啦?”富克斯塔勒中斷了他的叙述,露出焦慮的神色,他注意到她突然間全身一陣寒戰。

     “沒什麼……沒什麼……我隻覺得,我大概是太累了。

    我現在不能說話,也什麼都聽不進去” 克麗絲蒂娜靠着椅背,閉上眼睛。

    一旦她看不見他,不必再聽他那軟綿綿的安慰話——正是這軟弱、低三下四的聲音叫她受不了,她立刻覺得舒服些了。

    唉,真是可恥啊,她想道,他對我這樣好,為我做出巨大的自我犧牲,可是我卻見不得他,受不了他,讨厭他!唉,我永遠見不得這個人,永遠見不得像他這樣的人!永遠不能!永遠。

    永遠不能! 神父在敞開的墓穴邊上迅速地念着禱文,因為密密麻麻的雨點掉了下來,頃刻間便大雨如注了。

    掘墓民夫手拿鐵鏟,着急地在泥濘中使勁跺腳,甩掉腳上大塊沉重的泥巴。

    雨越下越大,神父越念越快。

    終于,一切都結束了,給老太太送葬的十四個人,幾乎是一聲不吭地小跑着回到鎮上。

    克麗絲蒂娜蓦然覺得自己十分可怕,因為在整個葬禮儀式進行過程中她竟沒有絲毫悲恸,卻自始至終總也排解不開地想着一些令人惡心的瑣事:她想着自己連雙套靴也沒有,去年她曾想買一雙,但母親說不必了,她把她的借給她穿。

    她又想着富克斯塔勒那翻立起來的大衣領子,裡層的邊已經發毛、磨破。

    一會兒又想到她的姐夫弗蘭茨現在成了個胖子,走快了活像個哮喘病人,一邊哼哼一邊呼哧呼哧喘氣。

    又想到她嫂子的雨傘是破的,得送去重新蒙布了。

    轉念又想到,雜貨店女老闆根本沒有送花圈,而隻是從前院摘幾朵快要凋謝的花,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