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關燈
手拿雨傘,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路面,向火車站走去。

    此時群山已清晰可見,雲團在不安地翻滾着,眼看蔚藍的天空,恩加丁那仙境似的、誰見誰愛的碧藍天空就要破雲而出,可是,克麗絲蒂娜現在隻是病态地弓着腰,直愣愣地瞅着地面:她什麼都不想再看,什麼施舍也不想再要,誰給的都不要,就連上帝賜與的也不想要了。

    什麼都不要再看上一眼,免得又想起:從此這些山巒就永遠屬于别人了,遊戲場和那裡的遊樂是為别人而設,大賓館和那裡明亮的房間是為他人而開,隆隆的雪崩和喧鬧的森林是為他人而存在,其中再沒有哪一樣是屬于她的了,永遠沒有了,永遠沒有了!她扭過頭去,把目光避開了網球場,她知道,另外一些皮膚曬得黝黑、身穿雪白耀眼的運動服、嘴角叼着香煙的人今天将在這幾塊場地上得意地舒展他們那輕巧靈便的肢體;她的目光避開那些現在還關着門、裡面裝着千百件貴重物品的商店(這些東西全是别人的,全都是别人的了!),避開那些賓館、商場和糖果點心店,縮在自己那件不值錢的雨衣裡,打着她那把舊傘一直向火車站走去。

    走吧,走吧,什麼也不要再看,把這裡的一切全忘光吧。

     到了車站,她悄然躲進三等車候車室;在這永遠是第三等人呆的地方,全世界都一樣,在這些硬邦邦的冷闆凳上,在這冷漠凄清的氣氛中,她已經感覺有一半是家了。

    直到列車開進站台,她才匆匆走出候車室: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她、認出她。

    偏偏在這時,——大概是幻覺吧?——她忽然聽到有人呼喊她:霍夫萊納!霍夫萊納!有人在這裡大聲喊叫她的名字(太離奇了!),呼叫這個可惡的名字,聲音從車頭一直傳到車尾,她渾身發抖,難道臨走了還要再嘲弄她一番?然而,那喊聲卻一再響起,清晰異常,她探頭往窗外一看:啊,原來是門房站在那裡,手裡不住地搖晃一份電報。

    他說,實在要請小姐多多原諒,電報昨晚就到了,但值夜班的門房不知道該往哪兒送,他自己呢,是剛剛才聽說小姐已經走了的。

    克麗絲蒂娜撕開電報。

    “病情突然惡化,速歸,富克斯塔勒。

    ”列車徐徐開動……完了,一切都完了。

     任何一種物質,其内部都有承受外來壓力的某種限度,超出這個限度,再加壓、加熱就不起作用了:水有沸點,金屬有熔點,構成人的心靈的要素,同樣逃不出這條颠撲不破的法則。

    喜悅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增加就感覺不出來,同樣,痛苦、絕望、沮喪、嫌惡、恐懼,也莫不如此。

    心靈之杯一旦齊邊盛滿水,它就不可能再從外界吸收一點一滴了。

     因此,克麗絲蒂娜接到這封電報并不感到任何新的痛苦。

    雖然她的意識在清楚地告訴她:現在我一定會大驚失色,會擔心,會害怕,但清醒的大腦發出的指令卻指揮不動感情:它對這個信息漠然置之,不予理睬。

    這好比醫生用一根灼熱的針紮進一條壞死的腿:病人眼睜睜看着這根針,他清楚地知道這針是尖的,燒紅了的,針一紮進肉裡馬上會引起劇痛,疼得難以忍受,于是他繃緊全身肌肉,咬緊牙關,攥緊拳頭,準備頂住這突然爆發的痛苦的折磨。

    可是,現在火紅的針紮進去了,而肌肉卻已經壞死,神經也就沒有任何反應,于是這個麻痹症患者驚恐地發現他下半身有一處完全失去了知覺,就是說,他在自己活着的軀體上竟随身帶着一塊死亡!在一遍又一遍地讀這份電報時,克麗絲蒂娜對于自己的麻木不仁狀态所感受到的,正是這種驚恐。

    母親病了,而且肯定是病入膏肓了,否則這些舍不得多花一分錢的人怎麼會肯破費這麼多去拍電報呢。

    她也許已經死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死了。

    可是,在想到這點時,克麗絲蒂娜竟連一個手指都不發抖(曾幾何時,她就變成這樣,要是昨天,這個念頭是會使她痛不欲生的啊!),主管把淚水壓到眼皮間來的那一塊肌腱也無法起動。

    全身都僵化了,而且這種僵死狀态從她身上傳播開去,感染了她周圍的一切。

    火車在奔馳,車輪在她腳下有節奏地隆隆響着,而她卻毫無所覺;對面硬座椅上坐着幾個臉色紅潤的男子,一邊吃着香腸一邊有說有笑;車窗外面不斷掠過突兀峥嵘的岩石,間以鮮花處處的小丘,而山麓沐浴在一片乳脂般白皙的霧霭之中——所有這些如畫的美景,她上次路過時覺得像最生動的電影般使她耳目一新、熱血激蕩的畫卷,此時在她那僵滞的眼前全都變成了一堆僵死的亂石。

    直到列車抵達邊境,海關人員查看護照的盤問聲驚醒了她,她的身體才又有了一點點感覺:想喝點熱的。

    要很熱很熱,以便稍稍溶解一下這可怕的僵死的狀态,疏通一下那壅塞的、好像已經腫起來的喉嚨,以便舒舒坦坦地吸點新鮮空氣,把郁積在心裡的悶氣呼出來。

     在站上,她下車來到小吃部,喝了一杯甜酒泡熱茶。

    這飲料大大刺激了血液流通,甚至使大腦中已經僵死的細胞恢複了生機:她又能思考了。

    接着,她突然想起必須拍個電報告訴家裡她已動身回來了。

    車站門衛對她說,向右拐彎就是郵電局。

    對,對,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她恍惚間似乎又聽見賓館門房先前對她說的話。

     在郵電局裡,克麗絲蒂娜尋找電報窗口。

    她看見了:玻璃闆還沒有拉開,她敲了敲,裡面響起懶洋洋地腳步聲,一個人影沒好氣地、慢吞吞地走過來,玻璃闆格格響着升起來了。

    “您要什麼?”問話的女人戴着眼鏡,沒有血色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