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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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隻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幹頭些。

    ”那瑟庵便翻着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吾與點也。

    ’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

    ”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争竟起來了,慌得把身子往後偎了一偎,望着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

    區區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

    這事隻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

    ” 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傧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面前,有失家風,緻傷雅道!”說着,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們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 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 《論語》。

    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白癢癢筋兒上了。

     當下見公西小端隻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态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吓得退避三舍。

    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淵源,隻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

    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 瑟庵且白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争閑氣。

    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

    ”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道:“不信我們門裡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

    再說這章書,我們隻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着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

    如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裡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樁話;過信朱注,則人腐,障日深,究未免離情理日遠。

    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它,才叫作不枉讀書。

    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并未嘗駁斥子路。

    不但未嘗駁斥子路,轉有些駁斥曾皙。

    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擡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

    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

    這句話隻看盂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節,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

    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白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座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隻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

    果能自信,則明王複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隻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

     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

    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

    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獨又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

    隻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 能,特哂其不遜。

    隻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

    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緻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 安老爺講到這裡,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不清這條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 安老爺道:“固也,待我言之。

    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齒為序麼?按子路在聖門最為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

    這章書記着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座次。

    按着座次講話,夫子自應先問于路。

     隻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酬,想來當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這句話,自然是望着大家籠統問的。

     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由爾何如’呢?隻這等望着大家籠統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于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着一個曾皙。

    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

    可想而知夫子問話時節,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話上,是想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志向?無如那時節,他正在那裡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

    何以見得?禮,侍坐于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

    那曾皙正當夫子問話時節,不曾留心到此,已經算得個疏略了。

    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後,有意置之不答,轉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那時節,他便在那裡鼓瑟可知。

    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一句話來,一時沒人回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講了。

    彼時夫子正望着曾皙應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我是想叫曾皙先講。

    ’又不好責備他說:‘你不應先曾皙作答。

    ’隻有付之一笑了。

    這 正叫作事屑偶然,無關大體。

    然則後文經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

    酬知不外為國,為國必先以禮,以禮無如克讓。

    我因他隻一句話,便不肯讓人先講,所以笑他這句話。

    ’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話講起來,隻不過叫作笑他沒眼色,所以說夫子未嘗駁斥子路。

    然則夫子明明道得句‘吾與點也。

    ’又何以見得是駁斥曾皙呢?原情而論,先生隻管整襟而談,弟子隻管鼓瑟不理,此時代夫子設想,已經就不能沒些不然曾皙之意。

    及至于路率爾,也率爾過了,夫子哂之,也哂之過了,便依着座次,也該這第二座的曾皙開談了。

    不道他依然還在那裡鼓瑟。

    又何以知之?看夫子和冉子、公西兩番問答過後,他還不曾到得鼓瑟。

    其為那時節,他依然還在那裡鼓瑟又可知,夫子心裡自然益發覺得不然了。

    沒法隻得越過他去,聽冉有講。

    恰巧那個冉子又是有退無進的,見了子路被哂,又見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對。

    夫子見他沒話,就不得不問那句‘求爾何如?’以緻他一為難,才講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縮成個如五六十。

    才講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個‘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句話。

    在冉子雖未嘗一定推尊公西華為君子。

    在公西華自問,卻正是個素娴禮樂的人,因之一時也難于開口。

    夫子見他也沒話,又不得不再問那句'赤爾何如?’以至他一為難,未曾說話,先謙了句‘非曰能之,願學焉。

    ’才說得句‘宗廟之事’,又謙作個‘如會同。

    ’原來‘願為相焉’之上,還特特的加了個‘小’字。

    直到此時,曾皙終還在那裡鼓瑟,夫子卻有些不耐煩候他曲終了,便問他句‘點爾何如?’他這才鼓瑟兮,铿爾,舍瑟而作。

    未曾言志,又先說了句‘異乎三子者之撰。

    ’夫子道何傷乎?也隻道他無論怎的個異乎三子,總不出夫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那一問。

    那知他竟會講 出和夫子所問全不相幹的沂水春風一段話來!他的話講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

    你道‘夫子又傷着何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然聽得這番話,覺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于是乎就喟歎曰:“吾與點也。

    ’這句話正是個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個志同道合之語。

    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歎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會夫子這番神理,還隻管留後,隻管問夫子三子者之言何如,隻管問夫子何曬由也,隻管問唯求唯赤則非邦也與!以至夫子煩惱不過,逐層駁斥,一直駁到底!你大家不信這話,隻從‘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誦到‘孰能為之大’,摹想夫子那幾句話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駁斥他的? 隻此便是子路因他贻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難,夫子因他喟然而歎,所以駁斥他的原由。

    這樁公案,據理而斷,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

    曾皙的狂簡,狂簡得無禮。

    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問性靈的。

    見了夫子曬之一句,隻道着個曬其不遜,卻又解不出其不遜的所以然。

    又震于‘吾與點也’一句,反複推求,不得其故,便鬧到什麼胸次悠然了,堯、舜氣象了,上下與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陣,以緻從南宋到今,誤了天下後世無限讀者。

    今日之下,你四位死要和台上這個優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這本侍坐言志的續編,我以為也就大可不必了。

    ” 當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華、公西小端聽安老爺講了這 章書,四個人閉口無言,面面相觑,想道:“從入學以至通籍,不但不曾聽得塾師講過這等一章清楚書,大約連墊師也未必作過這等一個明白夢。

    ”當下便是第一個不服的那個曾瑟庵第一個首肯,趕着安老爺滿臉堆歡的叫了聲老前輩,将要說話,那 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搶過來說道:“你算了吧!這還鬧什麼老前輩呢!碰見這樣兒的高手,還不值得趴下磕個頭拜老師嗎?” 說着,他早五體投地的拜下去。

    那三個見他拜下去,各各連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

    安老爺向來諸處占光,隻有遇着人拜他為老師,從不推讓。

    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隻道是“有教無類”。

    見這四個拜倒在地,隻出位還了個半禮。

    正在拜着,不防鄧九公喝得紅樸樸兒的一張臉,一腳踏進來,見了詫異道:“你們五位,這是個什麼禮節兒了”那四個拜罷起來,便粗枝大葉把前項話告訴了他一遍。

    隻聽得他掀着長髯,哈哈大笑,說道:“我說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說道:“告訴你們,鄧九公的好朋友,沒有紮空槍、賣瘡癬藥的。

    不信打聽打聽人家,到了咱們山東這麼幾天兒,倒收了六個門生了。

    ”說着,便坐在這席,和安老爺大杯價暢飲起來。

    飲了一巡,安老爺看了看台上的楚漢争鋒是唱得完上來了,廳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淨上來了,便大家忙着吃過早飯。

    一時酒闌人散,樂止禮成。

    送了四位陪客走後,安老爺和鄧九公便進去安置,外間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熱鬧了兩天。

    到了第四日,老爺便要告辭。

    褚大娘子就苦苦的不放說:“等消停消停,我們還要單唱台戲,請你老人家樂一天呢!”鄧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和他提那個聽戲這樁事,警不動他。

    ”因和安老爺說道:“老弟,你難得到我們山東走這趟,去登泰山一望。

    你前日不說,我們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寬的莫如東海嗎?等過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東海如何?”安老爺聽得這話,先就有些高興,又聽鄧九公說道:“你先别樂,這還不足為奇,等咱們登罷了泰山,望過了東海回來,我還帶你到一個地方兒去見一個人,保管這個人準投你的緣;這個地方兒也對你的勁。

    ”這 正是: 觀于海者難為水,遊于聖門難為言。

     鄧九公同安老爺登泰山望東海之後,還要去到個甚的地方? 見個甚等樣人?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