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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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前前後後走 了一趟。

    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

    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

    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和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

    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着大廈,果然好一個寬敞所在。

    見院子裡,正在那裡搭天棚,安戲台,預備他壽期祝賀,鬧鬧吵吵,忙成一處。

     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裡。

    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瑣述。

    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墨筆硯來放在手下。

    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

    寫完,先把大意和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着杯,高聲朗誦給大家聽 道: 義士鄧翁傳 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辄心向往之。

    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未嘗一見其人為憾。

     今天子禦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子齊魯青雲山。

    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骥,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于獄,郁郁以死。

    女義有所避,飾媪婢以缭經,僞為母若女者,緻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于青雲山間。

    知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

    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 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見翁。

     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

     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

    凡貨财筋力之禮,老翁均身任之。

    已乃為女執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歸吾家。

    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

    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婦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裡來,遺女甚厚。

    與予飲于堂上,以酒屬予日:“某浪迹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

    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志以需乎?” 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兇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

    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于範蜀公是也。

     翁平生出處,皆不類範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

     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稱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殉難。

    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裡,冒鋒镝,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

    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予試,不售,覺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從事子長槍大戟,馳馬試劍。

    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矢石皆應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

    典試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

    翁怒日:“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複能持白镪,乞 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裡,走山東,擇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蔔家築焉。

    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笃而教,間以俠氣出,恒為裡間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顧者,則奮老拳捶楚之。

    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

    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

    聞翁名,鹹挾重币來聘翁,偕護行箧,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

    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

    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氣概之轶倫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颡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須如銀,長可過臍,卧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

    ”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适,酣則擊刺跳躅以為樂。

    翁康強而富壽,時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日:“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

    ”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怿。

     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來,為翁壽。

     入翁門,适作湯餅會。

    問之,則翁造室已先一月,協熊占而又孿生也。

    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

    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所以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餘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

    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将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鄧九公聽了,不知樂到怎的個神情。

    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隻不言語,卻不住 的抓着大長的那把胡子,在那裡發愣,象是想着一件什麼為難的事情一般。

    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隻見他正色道:“什麼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什麼說的。

    就隻我這麼聽着,裡頭還知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

    "老爺忙問:“還添什麼?”他道:“你這裡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

    我往往看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

    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兩小于起的那兩名字,也給寫上。

    ”老爺道:“啊!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混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來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處,都要人在後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 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着老弟你了,你隻當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爺被他弄得沒法,隻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

    元配某氏,先翁若幹年卒。

    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東褚生。

    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

    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性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志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裡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這麼個人,怎麼也這麼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

    ”老爺在書堆裡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面寫了一行,寫道是:“銘日,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德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

    乃亦終 協熊占,其生也孿,且在九十之年。

    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過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了,隻道了句:“得了,得了。

    ”跳起來,趴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疊。

    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

    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

    橫豎咱們大清國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

    ”說着,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

    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

    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和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

    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着安老爺,又叫了随緣兒進來伺候。

     又過了兩三日,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着,在府城裡叫了兩班小戲。

    這日廳上也接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面,席上擺着壽酒,台上唱着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過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拜壽賀壽,祝壽翁百年長壽。

     把個鄧九公樂得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

    當下把衆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二間,衆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

    因恐安老爺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裡去坐,又特請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客。

    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号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

    一位複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胪寺序班。

    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

    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叙的六品職銜。

    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

    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

    将 坐下,便指着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幾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

    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罰,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裡,你四位可别覺着,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着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麼懵他,和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裡,比你們透亮遠着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

    ”說罷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别席張羅去了。

     這裡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隻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裡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隻他四個高談闊論起來。

    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那裡看戲。

    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和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什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再講不到梆子二簧了。

    因此隻管看着,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并舉,鑼鼓齊喧,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隻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咚,跳了個塵飛煙起。

    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句老爺懂了,接着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

    才知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

     原來台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争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爛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什麼。

    一霎時前場笙笛合奏,鼓闆輕敲,老爺側着耳朵,一字字跟着聽明白兩句。

    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

    ”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 又怎得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 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

    這場事當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

    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哇?”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挑揭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