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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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迪太太!&rdquo 斯佳麗突然察覺自己失言,臉變得通紅。

    使她感到羞澀的固然由于他的取笑,更難堪的是她聯想起自己日益膨大的肚子。

    他們兩人在一起時,誰也沒有提示過她懷孕的事,而且她又總是把膝毯一直拉到腋下,天氣再熱也從不拿掉,以為這樣一來就不會被他看破。

    現在聽他話裡有話,不覺又羞又怒。

     &ldquo你給我馬上滾下去,你這龌龊的歹徒,&rdquo她的聲音顫抖着。

     &ldquo我不下去,&rdquo他平靜地答道,&ldquo你還沒有到家,天就要黑了。

    就在前面的泉水附近,小屋和帳篷裡住着一群新來的黑人,全是些下流坯。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要叫那些愛沖動的三K黨人半夜裡穿上夜行衣出動忙一陣子吧。

    &rdquo &ldquo滾開!&rdquo她嚷道,剛想伸手抓住缰繩,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他迅速勒住馬,遞給她兩塊幹淨的手帕,一面熟練地扶着她,把她的頭托到車闆外面。

    斜陽低低地透過枝頭的嫩葉,把金黃與淺綠交織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亂的圖案。

    一陣發作後,她兩手撐住腦袋,懊喪地放聲哭了。

    在男人面前嘔吐,本來就是最叫女人尴尬的事,何況這樣一來,她那懷孕的醜态就暴露無遺了。

    她覺得從此再沒臉見他。

    這種事偏偏給白瑞德碰上,他這人是從來也不懂得尊重女人的。

    她不停地哭着,以為他一定會說出什麼開玩笑的粗話來,使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ldquo别傻了,&rdquo他平靜地說,&ldquo你若是為了怕難為情,那你哭得就未免太傻了,得了,斯佳麗,不要那麼孩子氣。

    你總該知道,我又不是瞎子,當然看得出你已懷孕了。

    &rdquo 她驚慌失措地&ldquo哦&rdquo了一聲,緊緊捂住绯紅的臉。

    聽到&ldquo懷孕&rdquo兩個字,她感到恐怖。

    因為對這兩個字,有教養的人是避免直說的,弗蘭克平常總是惴惴不安地說&ldquo你的現狀&rdquo,傑拉爾德一直來文雅地說&ldquo有喜&rdquo,女人通常都是體面地采用&ldquo身子不太方便&rdquo的說法。

     &ldquo你若是以為我不知道,那你真是個孩子了。

    你拿那塊厚毯子把身子嚴嚴實實地遮着,我怎麼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要不我為什麼一直&mdash&mdash&rdquo 他忽然不說了,兩人相對無語。

    他拿起缰繩,又朝馬兒喀啦一聲。

    然後他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他那緩慢而拉長的聲調使她聽來很愉快,于是她低垂着的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了。

     &ldquo我沒想到你會如此震驚,斯佳麗。

    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可是我失望了。

    難道你心裡現在還沒有把羞澀擺脫掉嗎?我想我不是個上等人,才跟你提到這種懷孕的事。

    女人懷孕并不使我感到害臊,就這一點說,我知道我就算不了是個上等人。

    我覺得到完全可以把一個懷孕的女人當作正常的女人看待,而不必故意看着天,看着地,看着宇宙間的任何地方,唯獨不看她的腰身。

    可是趁人不備之際,又要偷偷地朝那地方瞟上一眼。

    我覺得那樣才是頂頂不禮貌的舉動。

    我完全不必要那樣。

    女人懷孕本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

    歐洲人就比我們通情達理,他們向快要做母親的女人表示祝賀。

    我并不建議我們應該開明得如同他們一樣,不過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躲躲閃閃。

    這是正常現象,女人應該感到驕傲,用不着躲在家裡,關上房門,像犯了罪似的。

    &rdquo &ldquo驕傲!&rdquo她嗓音嘶啞地喊道,&ldquo驕傲&mdash&mdash唷!&rdquo &ldquo你懷了孩子不覺得驕傲嗎?&rdquo &ldquo哦,上帝,不!我&mdash&mdash我恨孩子!&rdquo &ldquo你是說&mdash&mdash弗蘭克的孩子。

    &rdquo &ldquo不&mdash&mdash不論是誰的孩子。

    &rdquo 話剛出口,她便發覺又說漏了嘴,懊喪了好一會兒,可是他好像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說過的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下去。

     &ldquo這麼說我們兩人不一樣,我喜歡孩子。

    &rdquo &ldquo你喜歡孩子?&rdquo她聽了大吃一驚,把剛才的窘相也給忘了,擡頭仰視着他嚷道,&ldquo你可真會撒謊!&rdquo &ldquo我喜歡的是嬰兒和幼小的兒童,因為他們還沒有長大,沒有學會成人的思想習慣,還沒有學會說謊、欺騙和幹肮髒的勾當。

    這對你并不是新聞,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韋德·漢普頓,雖然他本不該像他現在這模樣。

    &rdquo 他說的是實話,斯佳麗想,忽然驚訝起來。

    他确實喜歡跟小韋德玩,還常常帶禮物給他。

     &ldquo我們既已把這個可怕的問題提出來,而且你也承認不久以後你就會有個孩子,那麼有些事我放在心裡已好幾個星期,現在就跟你說&mdash&mdash兩件事。

    第一,你獨自一人在外面趕車非常危險。

    這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說過多次了,即使你自己并不擔心是否會被強奸,你也應該想想事情的後果。

    由于你的固執,你可能會導緻城裡那些愛好伸張正義的人士不得不為你報仇而絞死幾個黑人。

    北佬自然不會放過他們,因而不免要有人為此而上絞架。

    你有沒有想過,城裡的女人不喜歡你的原因之一,會不會是害怕你的行為會給她們的丈夫和兒子帶來殺身之禍,再說,倘若三K黨把黑人弄得太過分,北佬就會對亞特蘭大城采取極其嚴厲的措施,到那時,你就會覺得舍曼将軍跟他們相比,就像天使一般可愛了。

    我這麼說,因為我跟北佬的關系非常密切&mdash&mdash真是愧對我們南方&mdash&mdash他們把我看作自己人,我聽他們公開說過,他們打算消滅三K黨,即使把全城再次燒毀,把十歲以上的男人全部絞死,也在所不惜。

    那樣對你是大大不利的,斯佳麗。

    你的錢會受損失。

    而且這場燎原之火一旦點燃,就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會熄滅。

    他們會沒收财産,提高稅率,對形迹可疑的女人處以罰金,這些我聽他們全提到過了。

    至于三K黨&mdash&mdash&rdquo &ldquo你認識三K黨人嗎?湯米·韋爾伯恩或者休或是&mdash&mdash&rdquo 他不耐煩地聳聳肩膀。

     &ldquo我為什麼要認識?我背叛自己人,我投靠北佬,我是個無賴漢,你想我可能認識嗎?不過我知道那些被北佬懷疑的人,隻要走錯一步,就等于上了絞架。

    我曉得若是你的鄰居上絞架,你是不會感到難受的,可是若是你失去鋸木廠,就不會覺得那麼好受了。

    看你那一臉倔強的模樣,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的話算是廢話好了。

    現在我隻能跟你說一句話:随時把你的手槍帶在身邊&mdash&mdash我若是在城裡,一定設法來替你趕車。

    &rdquo &ldquo白瑞德,你是不是真的&mdash&mdash為了保護我你才&mdash&mdash&rdquo &ldquo是的,親愛的,這是我一貫來自我宣揚的騎士精神在促使我保護你,&rdquo他的黑眼睛裡開始跳動着嘲諷的閃光,剛才臉上那誠摯的表情頓時不見了,&ldquo這是為什麼?因為我深深地愛着你,肯尼迪太太。

    是的,我一直如饑似渴地默默地想念着你,離你遠遠地向你頂禮膜拜。

    可是因為我跟艾希禮·威爾克斯先生一樣,是個顧全體面的人,所以隻好把我的感情藏在心底裡。

    你是,哎呀,弗蘭克的妻子,叫我怎麼向你啟口,可是即使是像威爾克斯那樣體面的人,也會有約束不住的時候。

    我的情況也一樣,現在我實在情不自禁,不得不向你傾吐為快。

    &rdquo &ldquo哦,看在上帝面上,噓!&rdquo斯佳麗打斷他的話。

    每逢白瑞德故意把她捧成自命不凡的傻瓜時,她總感到煩惱,同時她也不願意以艾希禮作為他們的談話資料。

    &ldquo你打算跟我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呢?&rdquo &ldquo怎麼!我正暴露出我的一顆熱愛而破碎的心,你怎麼忽然改變話題了?好吧,另外一件事是這樣的。

    &rdquo他眼中嘲諷的閃光不見了,臉上重新現出平靜而陰沉的神色。

     &ldquo我想你的那匹馬得留神一點。

    它的脾氣非常倔強,嘴巴跟鐵塊一樣麻木。

    你趕它很吃力,不是嗎?它倘若突然奔跑起來,你是不可能使它停步的。

    你若被掀進水溝裡,你和你孩子的命都會被它送掉。

    你得去弄一副最重的馬勒給它套上,要不讓我調換一匹比較馴服的和嘴巴比較靈敏的馬給你。

    &rdquo 她擡頭審視着他那毫無表情的光滑的臉蛋。

    她心頭的煩惱消失了,正好像剛才他的一番話消除了她對懷孕的困窘一樣。

    剛才她正覺得無地自容時,他善意地設法寬慰她,現在他更體貼入微,連她的馬也想到了。

    她對他的一陣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隻是不懂得他為什麼做不到一貫如此? &ldquo這匹馬是難于駕馭,&rdquo她溫順地贊同說,&ldquo有時候我因使勁趕着它使兩臂通夜疼痛。

    你覺得怎樣對付它最合适,就怎麼辦吧,白瑞德。

    &rdquo 他的眼睛裡又閃出調皮的亮光。

     &ldquo你這話聽起來又溫柔又甜蜜,肯尼迪太太,跟你平時專橫的腔調完全不一樣。

    可見隻要手段得當,也能叫你變得千依百順的。

    &rdquo 她面露愠色,老脾氣又發作了。

     &ldquo這回你可給我滾下車吧,否則我要用鞭子抽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容忍你&mdash&mdash為什麼老是想待你好一點。

    你這人不懂禮貌,沒有道德。

    你一錢不值,簡直是個&mdash&mdash得了,快下車,我是說話算數的。

    &rdquo 但當他下車後,把拴在車後的馬解脫,站在暮霭沉沉的大路上,朝她挑逗地咧嘴而笑時,斯佳麗趕着馬車向前而去,卻也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是的,他這人粗魯、狡詐。

    你跟他打交道很不安全,因為你若是給他一把鈍刀子,什麼時候他會猝不及防地把它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的快刀子。

    可是,他畢竟很叫人興奮,像是叫人偷偷地喝了一杯白蘭地一樣。

     這幾個月裡,斯佳麗已學會喝白蘭地。

    每逢她下午很晚回家,趕了一天車,又淋了雨,渾身酸痛,手腳痙攣,這時她腦子裡就隻想到藏在五鬥櫥頂上抽屜裡的那瓶酒,那是她瞞過嬷嬷的窺視的眼睛鎖好的。

    米德大夫沒有警告她說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喝酒。

    因為他絕不會料想到一個清白人家的女人竟會喝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

    通常女人隻有在參加婚禮時才喝上一杯香槟,在害重感冒躺在床上時才喝一杯加熱水的威士忌。

    當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因為喝上了酒,給她們家裡帶來永遠洗刷不掉的羞辱,就像她們是精神失常的,或是離過婚的,或是受了蘇珊·B.安東尼小姐96的蠱惑主張女人應有選舉權似的。

    可是,盡管米德非常不贊成斯佳麗喝酒,他永遠沒有懷疑到她會喝酒。

     斯佳麗發現在晚飯前喝上一杯白蘭地是大有裨益的。

    喝酒以後,她總放點咖啡在嘴裡嚼着,或者用花露水漱口,把酒氣解掉。

    她想人們為什麼這樣愚蠢,既然男人如果想要喝酒,随時都可以喝得酩酊大醉,那麼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喝酒呢?有時她躺在床上,身邊的弗蘭克鼾聲如雷,她卻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為貧窮而流淚,害怕北佬的暴行,懷念故鄉塔拉,思慕心愛的艾希禮,真是千頭萬緒,若不是有個白蘭地酒瓶,她怕自己真會發起瘋來。

    當那熟悉而惬意的熱流湧進她的血管,她的煩惱便開始消退,喝上三口以後,她就能對自己說:&ldquo等到明天我能更好地頂得住時再去想這些事吧!&rdquo 可是有幾個晚上,即使白蘭地也無法止住她心頭的疼痛,那是渴望再見到塔拉的疼痛,遠比擔心失去鋸木廠的疼痛更強烈。

    現在的亞特蘭大,有許多新的建築物,許多陌生的面孔,狹窄的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一派喧嚣的景象,令她感到窒息。

    她愛亞特蘭大,可是&mdash&mdash哦,怎麼比得上塔拉那鄉間的和平與甯靜,以及它周圍的紅土田野和郁郁蒼松!哦,隻要能重回塔拉,隻要能靠近艾希禮,看見他的人,聽見他的聲音,知道他愛着她,生活再苦也在所不惜!媚蘭每回寫信來,總說大家都很好;威爾的每一封短柬,總要談些關于耕地,關于播種,關于棉花生長的情況,使她更加渴望返回家鄉。

     到了六月我就回家,因為那時我在這裡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我回家住上兩三個月,她想,她的心情就會振奮起來。

    到了六月她果然回家了,可是并不是如她所渴望的那樣,而是因為在六月初接到威爾一封短信,告訴她傑拉爾德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