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卷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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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以為功名,采緝之以為道德。

    譬之如繪畫太空,而追逐日景,斯不亦勞而無當乎?憂而違,樂而行,憂與樂非天下,而違與行非我也。

    堯、舜其君者吾之願,而緻君不必己功也。

    一夫不獲者予之辜,而救世不必己德也。

    出處可以異道,而行藏可以不相背。

    惕躍可以異位,而潛見可以不相師。

    禹、稷胼胝,而巢父可以去而挂瓢。

    周公明農,而仲尼可以出而旅人。

    洙、泗之間,述作遍六經,而顔氏之子,可以退而殆庶。

    如是而後謂之無我,如是而後公其身于天地萬物,而不以天地萬物與于吾身。

    志伊尹之志者,亦若是則已矣。

    《易》之《乾》曰:“亢龍有悔。

    ”曰:“見群龍無首,吉。

    ”尹以匹夫而放君,以冢宰而放其君之子,不可謂不亢矣。

    複政厥辟之後,陳戒而告歸。

    自耄耋來朝之外,求其一言一事之著見于史冊,不可得也。

    當是時,尹蓋已複為有莘之野人,舍然無所與乎天下國家之事矣。

    故其告太甲曰:“臣罔以寵利居成功。

    ”斯其祿以天下而弗顧之心與?斯其為不可為首之天德,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欤?凡德之有首,以其有我也。

    天德無我,故不可以為首。

    伊尹之處亢而無悔,進退存亡,不失其正,以其無我也。

    志伊尹之志者,于有我無我之間辨之,則思過半矣。

    嗟夫!三代以還,豪傑之士以學術亂天下者,大抵學伊尹而差者也。

    周子深憂之,故曰:“志伊尹之所志。

    ”而即繼之曰:“學顔子之學。

    ”顔子者,箪瓢負郭之人,其流風遺書蔑如也,乃足以上配伊尹,士何必汲汲于天下哉!周子之在宋也,獨抱遺經,以唱不傳之學。

    先儒以為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蓋亦孟子所謂夭民者欤!吾觀宋之世,新法之紛争,雒、蜀之鈎黨,其人亦皆慨然有志于聖賢,恥以發策決科榮身希世為事,而一以有我為主,亢而不知悔,遂幾于相率而禍天下。

    周子渾然太極之學也,無極而太極,是為群龍無首。

    其他則轉入于陰陽五行矣。

    用是以建立事功,标準道術,不能無我,則亦不能以無首。

    首既見而龍德亦少衰矣。

    於乎!有我無我之間,蓋學者誠僞之關,而亦世道治亂之幾也。

    有志于伊尹者,又當以周子為法。

    謹論。

     △第一問 問:《天保》之詩,下報上也。

    故其詩曰:“受天百祿。

    ”曰:“萬壽無疆。

    ”然則古之君子,憂盛世而危明主者,其殆非與?成周緻太平之主莫如成王;中興則莫如宣王。

    《詩》《書》所稱,何其咨嗟告戒,如不終日也?我皇上嗣無疆大曆,服克新祖宗之功德,道揚先帝之末命,天休滋至,億萬斯年。

    為臣子者,歎欣踴躍,為《天保》之報上,猶恐不及。

    然或者以謂皇上沖年踐阼,有如成王,而狡夷稽誅,有事攘斥,又仿佛宣王之世。

    則《詩》《書》之告戒,殆未可廢于今日與!宣王者,中興而怠厥終者也,不足為皇上道。

    則成王不足法欤!或者又以謂成王之時,周公在前,召公在後,敷陳剀切,極于祈天永命,享國長久,故成王之德業為獨盛。

    其在今日,所以進《金鑒》而箴丹者,亦必有道矣。

    臣子之愛君也,無所不至。

    諸士子起于草野,忠愛笃摯,而忌諱之禁,無所關知,其言之無罪也,将以聞于當甯。

     《天保》之序不雲乎:“天保,下報上也,臣能歸美以報其上也。

    ”夫福祿壽考,人主之所受于天也。

    臣子以是歸美于君,取償于不可知之天,以報其上,不已誣乎?盛世之臣子,其愛君也切,而其視天也甚近。

    其視福祿壽考,全而歸之君也,不啻日用飲食之相須,而仰而責之天也,可以交手而相付。

    惟其如是,是故其于盛世有不得不憂,而其于明主有不得不危也。

    憂危之極,自視若父母師保,而畜其君如小子,諄諄告誡,攜手而提耳,不諱危亡,不辟不祥不惡,徑直而不厭累複。

    以謂福、祿、壽、考,吾之所可索取于天而挹注于人主者,必至于如是而後已也。

    無報上之心,無憂危之實,而徒為福、祿、壽、考之誦祝,則寺人宮妾之愛其君而已矣。

    執事當聖明初服,發策諸生,而拳拳以憂危忠愛為問。

    吾有以知執事之所存矣。

    昔者成周緻太平之主莫如成王,而中興則莫如宣王。

    成王免喪即政,咨群臣以謀始,不于朝而于廟,然忾然,如祖考之臨之也。

    一則曰“闵予小子”,再則曰“維予小子”。

    當是時。

    嗣天子王矣。

    卑巽悼闵,情見乎詞,惟恐人之不以孤孩畜己也。

    曰:“遭家不造,在疚。

    ”曰:“未堪家多難。

    ”譬諸耆一木于危廈,上雨旁風,發作無時,而恐人之去己也。

    群臣進戒嗣王,曰敬之,曰不易,其言亦危且苦矣。

    而嗣王虛己以答之,廪廪乎若《洪範》之錫,若丹書之受,而惟恐其有隕越也。

    考《行葦》以下之詩,所謂君子萬年,幹祿百福者,成周太平之盛,蔑以加矣。

    而詩人歌之曰:“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

    ”夫其不敢康也,斯所以為萬年百福者也。

    宣王承共和之後,興衰撥亂,視成王抑又難矣。

    其恤民憂旱,中心恻怛,備見于《雲漢》之詩。

    “耗攵下土,甯丁我躬。

    ”則窮而歸咎于身。

    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則迫而告哀于宗祀。

    其諄諄于昊天上帝之莫我聽,若赴訴者之于長吏,疾聲大呼而冀其愍己也。

    其闵闵于群公先正,父母先祖,若陷溺者之望徒侶,呼号燥吻而怼其不我援也。

    緻誠而責報于不可知,笃善而求福于不可必。

    是說《詩》者所謂不知人于鬼神之别,知祈于此而報于彼者也。

    考《斯幹》之詩,所謂朱芾斯皇,室家君王者,宣王考成之盛,可以概見矣。

    而詩人序之曰:“遇災而懼,側身修行。

    ”夫其遇災而懼也,斯所以為室家君王者也。

    恭惟我皇上,誕膺天命,嗣守丕基。

    日月貞明,神人交慶。

    宮禁肅清,享祀毖勤。

    淵嘿臨朝,ㄧ穆禦講。

    可謂有不世出之姿,而将大有為之君矣。

    草莽之臣,不知忌諱,竊以謂我皇上沖年踐阼,二後在天,遺大投艱,正闵予訪落之日。

    而東方小醜,作孽于白山、黑水之間,谪見于天,蓋不徒旱魃之為虐而已也。

    是故以萬年百福誦皇上太平之業,不若以夙夜不敢康誦也;以室家君王祝皇上考成之盛,不若以遇災而懼祝也。

    皇上誠如成王之不敢康,則《小毖》之求助,将進而為《酌》、為《卷阿》,而《既醉》之備五福,不待言矣。

    皇上誠如宣王之遇災而懼,則《雲漢》之憂旱,将進而為《六月》、為《車攻》,而《斯幹》之頌君王,不待言矣。

    雖然,宣王者,中興而怠厥終者也。

    皇上之所師法者,宜莫如成王矣。

    亦觀于成王之臣所以訓戒其君者乎?召公之诰曰:“監于有夏有殷,肆惟王其疾敬德,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周公作《無逸》,稱殷先王享國長久;文王享國五十年,繼自今嗣王,無皇曰今日耽樂。

    夫召公之戒曆年也,周公之戒克壽也,非詛祝之口,則殇悼之辭也。

    非獨自敵以下所不能堪,蓋亦慈父所不忍出之于口,而愛子所不能之于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