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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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大片的草地上長滿了三葉草,邊上是雜亂無章的水蠟樹籬笆,上面還纏繞着散發着芳香的忍冬的藤蔓。

    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經過摧殘之後,主幹上又發出了新枝,還有粉色的紫薇争芳鬥豔,仿佛它們頭頂上上從沒發生戰亂,北方佬的戰馬也沒啃過它們的枝葉。

     在思嘉眼裡,沒有比這再難看的房子了。

    可是媚蘭覺得就連"十二橡樹"村那樣的大廈也沒有這所房子好看。

    這是他們的家。

    她和艾希禮和小博總算在自己的家裡團聚了。

     從一八六四年以來,英迪亞·威爾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現在也搬到她哥哥這裡來住了,房子不大,顯得有些擁擠。

    但是艾希禮和媚蘭還是歡迎她的。

    時代變了,錢雖不多,可是什麼也改變不了南方的老規矩:對于親屬中生活無着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熱烈歡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據英迪亞說,嫁了個各方面不如她的人。

    此人是個粗人,原來住在西邊的密西西比州,後來在梅肯落了戶。

    他紅臉膛兒,大嗓門,一天到晚樂呵呵的。

    英迪亞并不贊成這門婚事,正因為這樣,住在一起就不愉快。

    她一聽艾希禮有了自己的家,很高興,這樣她就能搬出來,免得别扭,也免得看着妹妹和一個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覺得幸福,這使她感到難受。

     家中除了英迪亞以外,其他人私下裡都認為霍妮頭腦簡單,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個男人,真令人驚訝,因為比人們原來預料的情況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經人,還頗有些财産,不過英迪亞生在佐治亞州,又是在弗吉尼亞州受的教育,所以她總認為東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蠻種。

    她搬出來,感到高興,說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樣感到高興,因為近來英迪亞很難對服。

     英迪亞已完全是一副老處女的樣子了。

    她25歲,看上去也的确是這個年紀,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沒有睫毛又暗淡無光的眼睛不妥協地正視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顯得很傲慢。

    她現在有一種莊重、驕傲的神氣,這種神氣,說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樹"村時一心想表現的少女的天真妩媚對她更為合适。

    人們差不多拿她當寡婦看待。

    大家都知道,斯圖爾特·塔爾頓要不是戰死在葛底斯堡,一定會和她結婚。

    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結婚卻早已有主的女人,對她十分尊重。

     艾維街上這所小屋共有六間房,很快就布置起來,但非常簡陋,有的是弗蘭克店裡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為艾希禮身無分文,隻好賒帳。

    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

    這使得弗蘭克感到尴尬,因為他很喜歡艾希禮,這也使得思嘉頗為難受。

    思嘉和弗蘭克本來願意免費把店裡最精緻的紅木家具和雕花黃檀木家具給他們用,但威爾克斯堅持不收。

    因此他們家顯得光秃秃的,難看得要命。

    思嘉見艾希禮住的房子既無地毯,又無窗簾,很是過意不去。

    但艾希禮對周圍的情況似乎毫不在意。

    媚蘭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們結婚以後頭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為了有這樣一個家而感到驕傲。

    思嘉覺得如果朋友們看到他們沒有窗簾,沒有地毯,沒有靠墊、椅子、茶具也不夠用,她會感到難為情,而媚蘭招待客人,卻仿佛不缺豪華窗簾和錦緞沙發。

     媚蘭表面上很幸福,身體卻很不好,生小博時就把身體搞垮了,生了以後在塔拉過于勞累,使得她更加虛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頭要紮透她那白皙的皮膚似的,她帶着孩子在後院裡玩,從遠處看,她就像個小女孩子,腰細得令人難以相信,更談不上有什麼身段。

    她的前胸不豐滿,臀部和小腹一樣平,再說她既不愛好也想不起來(思嘉這樣認為)在衣服前襟上加個褶邊,或在後腰上用點襯,因此越發顯得瘦骨嶙峋。

    身上是這樣,臉上也是這樣,又瘦又蒼白,兩道柔軟的眉毛,彎彎的,細細的,像蝴蝶的觸須一樣,在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顯得特别黑。

    在她那張小臉上,兩隻眼睛太大,下面兩片黑,更使眼睛顯得特别大,因而并不覺得美,不過那眼神還和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戰亂與無休止的痛苦與勞累都未能影響她那恬靜的眼神。

    這是一個樂觀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風暴雨都不能打亂這種女人的内心的平靜。

     思嘉心裡很納悶,她這雙眼睛是怎麼樣保養的呢?她一看見,就感到羨慕。

    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時像餓貓的眼睛一樣,有一次瑞德談到媚蘭的眼睛,他說什麼來着,是不是用了一個無聊的比喻,說是像兩支蠟燭?對,他說像是頑皮的世界上做出的兩件好事。

    的确也像是兩支周圍有遮擋的蠟燭,什麼風也吹不着,光線柔和,放射着重歸故裡的幸福光芒。

     這座小小的住宅總是賓客盈門。

    媚蘭從小就讨人喜歡,大家聽說她回來了,都來看望她。

    每個人都給她帶了禮物,有裝飾品,畫片,一兩把銀湯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

    這些小東西都是他們設法保存下來沒有被謝爾曼搶走的,所以非常珍貴,不過他們說這些東西現在自己不大用得着,一定請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來看她,這些人曾和她父親一起在墨西哥打過仗,他們帶着别的客人來看看"當年漢密爾頓上校這位可愛的小姐。

    "她母親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這裡來,因為她對長輩非常尊敬,眼下年輕人又都忘了規矩,為所欲為,所以長輩們可以從她這裡得到安慰。

    她的同輩人,那些年輕的妻子、母親和寡婦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吃過苦,受過罪,然而并不怨天尤人,還能懷着同情心聽她們傾訴衷腸,年輕人也上她這裡來,因為在她家裡可以痛快地玩兒,可以見到想見的朋友,所以當然要來。

     媚蘭待人和藹親切,又不愛出風頭,在她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夥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代表着殘存的戰前來特蘭大的社會精華,他們的錢袋是空的,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維護舊制度最堅決。

    亞特蘭大經過戰已經四分五裂,許多人已經死去,整個社會對目前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這樣一個社會仿佛看到媚蘭是一個堅強的核心,亞特蘭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蘭雖然年輕,但她具有劫後餘生所所珍視的一切品質:貧窮并因此而感到驕傲,有勇氣,不抱怨,開朗,熱情,慈愛,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忠于一切舊的傳統。

    媚蘭不肯改變,甚至不承認在不斷彎的環境中有改變之必要。

    在她家裡,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現,大家都興緻勃勃,以更加鄙視的眼光看着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那些共和黨暴發戶過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們對媚蘭那年輕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過去的一切是忠貞不渝的。

    這使人們會暫時忘記自己一夥人中那些使人憤怒、害怕、心碎的敗類。

    這樣的人為數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錯,但由于貧窮,走投無路,投靠了敵人,加入了共和黨,接受了勝利者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否則他們全家就要依靠救濟過活了。

    有些年輕人當過兵,現在又沒有勇氣面對現實,花數年時間去積累自己的财産。

    這些年輕人學着瑞德·巴特勒的樣子,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勾結起來,以極不光彩的手段賺錢。

     敗類之中最壞的要算是亞特蘭大那些名門大戶的女兒們了。

    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後才長大,對于那次戰争隻有小時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沒有長輩經曆的痛苦。

    她們既沒有失去丈夫,也沒有失去情人。

    她們對過去那種富裕豪華的生活已沒多少印象,而北方來的軍官又那麼英俊,衣着那麼講究,性情那麼溫和。

    他們舉辦那麼盛大的舞會,他們的馬也那麼漂亮,他們對南方的姑娘們簡直是崇拜得很呢!他們把南方的姑娘們當作女王來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這就使得姑娘們心裡想,為什麼不和他們交往交往呢? 他們比城裡那幫年輕人可帥多了,城裡那些人穿得極差,态度又嚴肅,幹起活兒來又認真,他們就沒有什麼時間玩了。

     因此發生過好多起和北方軍軍官私奔的事,有關的家庭感到異常痛心。

    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兒的名字。

    那些以"不屈服"為座右銘的人想起這些悲慘的事就吓得出一身冷汗,但他們一看到媚蘭溫柔而又剛毅的面孔,這種恐心理全然消釋。

    老年婦女都說,她為城裡的姑娘們樹立了榜樣,是她們的楷模,因為她并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輕姑娘們也沒有對她不滿。

     媚蘭沒有料到自己竟逐漸成了新社會裡的重要人物。

    她隻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到家裡來看她,讓她參加她們的縫紉組、舞蹈俱樂部、音樂社團等。

    亞特蘭大一向愛好音樂,喜歡好的樂曲,南方有些城市諷刺它,說它沒有文化,它并不介意。

    現在日子越來越艱苦,氣氛越來越緊張,人們反倒對音樂又産生了興趣,而且興趣越來越大,因為一聽音樂,他們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無忌憚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藍軍裝的駐軍。

     媚蘭成了新成立的周末樂團的負責人,這使她感到難為情。

    她是怎樣榮任這一職務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她會彈鋼琴,給誰都能伴奏,就連五音不全又特别愛唱二重唱的麥克盧爾姐示,她也能為他們伴奏。

     實際情況是這樣:媚蘭巧妙地把婦女豎琴樂隊、男聲合唱團、女青年曼陀林與吉他樂隊都統統合并到周末樂團裡。

    這樣一來,亞特蘭大就能聽到很像樣的音樂了。

    說真的,很多人認為樂團演出的《波希米亞女郎》比紐約和新奧爾良的專業樂團還要好得多。

    她設法把婦女豎琴樂隊合并之後,梅裡韋瑟太太就對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說一定要讓媚蘭負責樂團,梅裡韋瑟太太說,媚蘭是能和豎琴樂隊合得來,就能和任何人合得來。

    這位太太本人是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風琴伴奏,作為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她對豎琴和演奏豎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蘭還是陣亡将士公墓裝修協會的秘書和聯盟赈濟孤寡縫紉會的秘書。

    在這兩個組織開了一次聯席會,會上争論激烈,有人揚言要武力解決,并斷絕曾多年的友誼,這次會議之後,媚蘭就榮幸地得到了這個新的職務。

    會上争論的焦點是要不要為聯盟戰士墓旁的聯邦戰士墓清除雜草。

    北方軍人墓在這裡很不協調,使得婦女們為美化自己親人的墳墓的努力前功盡棄。

    壓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發出來,兩個組織形式對方,互相怒目而視,縫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