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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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去,要給予他神秘的知識和神秘的權力。

    他會了解什麼是西門的罪孽〔23〕,什麼是不可饒恕的反對聖靈的罪孽。

    他将知曉其他人、受孕和生來就是神譴的孩子們所不可能知道的隐蔽的事情。

    他将在忏悔室在陰暗下來的小教堂的令人羞辱的氛圍中聽到女人或姑娘對着他耳朵的喃喃細語,知道其他人的罪孽、罪惡的期盼、罪惡的思想和罪惡的行為:并且,由于他施了按手禮〔24〕,他們便神奇般地得到赦救,他的靈魂則不會因此而受到玷染,重又歸于聖壇潔白的甯靜之中。

    他用手拿起、掰開聖餅,為赦免罪孽而按手禮,但罪孽不會因此而滞留在他手上,也不會滞留在他用以禱告的嘴唇上,使他吃喝,不分辨是主的身體而吃喝自己的罪。

    〔25〕他将潔白無瑕而毫無罪孽,保持他的神秘的知識和神秘的權力:照着麥基洗德教派,他将永遠為一位祭司。

    〔26〕 ——明天早晨,我将為你主持一個特别的彌撒〔27〕,院長說,萬能的上帝将向你顯示他的聖旨。

    讓你,斯蒂芬,對你的神聖的庇護聖徒,那第一個殉道者〔28〕,作九日祈禱,你的神聖的庇護聖徒是得到神示的,他會祈求上帝啟蒙你的心靈。

    但是,你必須心中十分肯定,斯蒂芬,你有一種使命感,因為日後你再發現你并沒有使命感,那将是非常可怕的。

    請記住,一旦當上神父,你就永遠是神父了。

    教義問答集教導你,為神父就職而舉行的聖餐禮,像有些聖禮一樣,是隻能舉行一次的〔29〕,因為它深深地、不可磨滅地銘刻在靈魂上。

    在事前,而不是事後,你要好好斟酌權衡。

    這是一個莊嚴的問題,斯蒂芬,因為在這個問題上也許維系着你永恒靈魂的救贖。

    讓我們一起向上帝祈禱吧。

     他打開那沉甸甸的大廳的門,伸出手來握住斯蒂芬的手,仿佛斯蒂芬已經是他精神生活的伴侶了。

    斯蒂芬走到外面台階上的寬闊的平台上,迎面撲來一股溫馨的夜氣。

    在前往菲德萊特教堂〔30〕的路上,有四個年輕人手挽着手,搖晃着腦袋,按着領頭人六角手風琴清脆輕快的旋律大步向前走。

    就像猛一下子聽到音樂經常感覺的一樣,那音樂霎那間飄進了他充滿奇思異想的心靈之中,毫無痛苦地、悄沒聲兒地将所有這些奇思異想化解掉,猶如一陣突如其來的潮頭将孩子搭起的沙塔一下子橫掃得蕩然無影一樣。

    他對着薄暮微微一笑,擡起頭望着神父的眼睛,當他看到那張臉映着漸漸消隐的沉郁的天光,他緩緩地将手縮了回去。

    他一直默默地、不太情願地讓那精神生活的伴侶握着他的手。

     當他步下台階時,他腦海裡存留的惟一印象便是那張在公學校門回映沉郁的漸漸消隐的日光的面具,這張面具将令他困惑不安的自我臆想的任神職的聖餐禮化解殆盡。

    嚴峻的公學生活的陰影掠過他的心頭。

    在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一種嚴肅拘謹的、有規律的、毫無激情的生活,一種毫無物質憂慮的生活。

    他心中納悶,他将如何度過修道士見習期的第一個夜晚,第二天在宿舍醒來時他會多麼憂郁而寡歡。

    他重又聞到克朗哥斯公學長長的走廊令人不悅的味兒,他又聽到了燃燒的煤氣燈發出的小心翼翼的咝咝聲。

    他身上的不安與躁動立刻開始向各處擴散開來。

    接着,他的心發瘋般地狂跳起來,一陣陣刺耳的含糊不清的話語沖擊着他業已考慮成熟周到的思想,使它們也變得混亂不堪起來。

    他的肺張開,繼而又沉下去,仿佛他正在吸入一口溫暖的、濕潤的、飄渺不定的空氣,他重又聞到了飄蕩在克朗哥斯公學浴室停滞不動的泥煤色的澡水之上的那溫暖而濕潤的空氣。

     由于回憶所喚起的本能,比任何訓教與虔誠更加強烈,在他身上随着離那生活愈益接近而變得越來越強勁,這是一種微妙的敵視的本能,使他不再去默認什麼。

    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嚴謹不紊的生活使他感到厭惡。

    他看到自己在清晨的料峭之中起身,和别人一起列隊前去做早彌撒,無法用祈禱來克制時時感到的令人昏暈的惡心。

    他看見自己與公學的神職人員坐在一起用膳。

    那種使他不願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吃喝的根深蒂固的羞赧到哪裡去了呢?那種總是使他認為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與衆不同的驕矜到哪裡去了呢? 可尊敬的耶稣會神父斯蒂芬·德達羅斯。

     他在新生活中行将賦有的名稱跳入他的眼簾,然後在心中見到一張無可名狀的臉,或者說一張具有無可名狀的臉色的臉。

    那臉色消隐下去,然後又變得濃重起來,就像淺紅磚色一樣變幻色澤。

    難道那不是他每每在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在神父剛修刮幹淨的腮幫上所見到的那種粗糙的淺紅色嗎?這臉龐沒有眼珠,愁眉不展,虔誠之至,點綴着脹紅的怒色,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硬壓住的。

    這不正是那耶稣會修士,有的同學稱他為尖瘦臉,有的同學打诨叫他狡猾的坎貝爾〔31〕的臉嗎?難道他心中的幽靈不正是這張臉嗎? 那時,他正走過加德納大街耶稣會會所〔32〕,心中朦朦胧胧地納悶如果他加入了耶稣會,他将坐在哪扇窗前。

    然後,他又忖量他為什麼要這麼含糊不清地納悶,他的靈魂離他迄今為止一直想像是她的聖所的地方有多麼遙遠,他揣摩如此多年的自律和順從對于他的控制是多麼的脆弱,隻要他做一件斷然而無可挽回的事,便會在現世和在永恒中永遠結束他自由的生活。

    院長對他所說的關于教會的令人驕傲不已的權利和神父的聖職所帶來的神秘性與力量的說教又懶洋洋地在他記憶中回響起來。

    他的靈魂已無意去聆聽和歡呼院長的講話,他知道他所傾聽的院長的勸勉現在已成為一個無聊而刻闆的故事而已了。

    他永遠不會作為神父在聖龛前搖晃香爐。

    他的命運是要躲避任何社會性的或宗教性的派别。

    神父的勸勉所包含的智慧并沒有真正打動他。

    他注定要與衆不同地領會他自己的智慧,或者在世界各種陷阱中周旋,自己來領會别人的智慧。

     世界上各種陷阱便是它那誘惑人犯罪的路。

    他會堕落。

    他還沒有堕落,但他會默默地霎那間堕落的。

    要不堕落太困難、太困難了:他感受到他的靈魂正默默地在往下滑去,正像它總會那樣的,掉墜下去,堕落下去,雖然還沒有掉入泥坑,還沒有完全堕落,但總要堕落的。

     他穿過托爾卡河〔33〕上的橋,冷冷地望了一眼在火腿形窮人小屋聚居區中間業已褪色的淺藍的聖母馬利亞聖龛像一隻雞一樣兀立在一根木杆上。

    他踅向左邊,沿着一條小巷一直走回家。

    他聞到了從河邊高地菜園裡飄來的腐敗的白菜葉淡淡的酸臭味。

    當他想到正是他父親家裡的雜亂無章、管理不善和混亂以及毫無生氣的生活占有了他整個靈魂,他微微笑了起來。

    當他想到他家屋後菜園裡那個綽号稱之為蓋帽兒的孤獨的農夫時,他發出了短短的咯咯的笑聲。

    在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一想到那蓋帽兒幹活的樣兒,他每每要一一找準天空的四方,然後再不無遺憾地将鏟子鏟進土地裡去,斯蒂芬便不由自主地又咯咯笑了起來。

     他推開門廊無闩的門,穿過光溜溜的沒有鋪地毯的門道,走進廚房。

    一群弟妹正圍坐在餐桌周圍。

    茶差不多快喝完了,第二道茶的底腳仍殘留在權充茶杯的玻璃缸和果醬罐的底上。

    桌上丢滿了加糖面包的面包皮和面包屑,面包皮和面包屑因為灑潑了茶水而變成棕黃色的了。

    桌面上到處是一攤攤茶水,一把象牙柄業已破損的小刀正插在一張半圓餡餅的中間,餡餅已被吃得不成樣子了。

    從窗戶和敞開的門裡瀉進來的薄暮憂郁的甯谧的淺藍色的光充溢全屋,默默地消融掉斯蒂芬心中突然感到的自責與悔恨。

    弟妹們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予了他,家中的長子:從黃昏時分甯靜的光中,他可以看出他們的臉上并無任何恚恨之色。

     他在他們桌邊坐下,問爸爸媽媽到哪兒去了。

    有個小不點兒的回答道: ——去那個瞧那個房子了。

     又要搬家!在貝爾維迪爾公學有個名叫法龍的同學〔34〕總是一臉傻笑地問他為什麼他家老挪窩兒。

    當他似乎重又聽見法龍的傻笑聲,他的眉宇很快皺了起來,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

     ——要是我可以問的話,我們為什麼又要搬家? 還是這位妹妹回答道: ——因為那個房主那個趕我們那個走。

     他最小的弟弟〔35〕在壁爐的另一頭開始唱起《甯靜的夜晚》這支歌。

    〔36〕其他弟妹也逐一接着唱起來,俨然像一個完整的合唱班。

    他們會這樣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唱下去,唱一支歌又一支歌,一支無伴奏合唱曲又一支無伴奏合唱曲,隻有當最後一道蒼白的天光從地平線上消失,第一片黑沉沉的夜雲飄上來,黑夜降臨時,他們才會停息。

     他聆聽着他們歌唱,遲疑了一會兒,然後他也加入了合唱。

    當他聆聽他們歌唱時,他感到在他們脆弱的、清新的、純潔無邪的嗓音裡隐含着一種困頓與疲憊,心中不禁隐隐痛起來。

    甚至在他們開始踏上人生之前,他們已經對人生的道路感到疲乏了。

     他聽見廚房裡的合唱和無數代孩子合唱永無止境的回音回響在一起,而變得越來越嘹亮起來:他聽到在所有這一切的回響中有一個不斷重複出現的疲憊與痛苦的聲音。

    所有的人似乎在走上人生之路之前就感到疲乏了。

    他記得紐曼在維吉爾〔37〕支離破碎的詩行中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像自然本身的聲音一樣,表述了痛苦、疲憊與對美好事物的想望,這正是每一時代她的孩子們的體驗。

     *  *  * 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從拜倫酒吧門口到克朗達夫教堂〔38〕大門,然後又從克朗達夫教堂大門到拜倫酒吧門口,他這麼來回緩緩地踯蹰了許久,小心翼翼地舉步走在人行道墊石的方格裡,步伐的節奏正好與詩歌的節律合拍。

    自從父親和家庭教師丹·克羅斯比走進去詢問關于入大學〔39〕的事兒已經過去整整一小時了。

    在這整整一小時中,他踅來踅去,等待着:但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他鬥然間轉身走向布爾島〔40〕,急速快步地走去,惟恐父親尖厲的哨聲将他召回去;他很快拐過了警察營房附近的彎道而變得十分安全了。

     是的,他母親并不贊同這一想法,他從她那不安的沉默中看出來了。

    然而,她的不信任感比父親的傲慢更加刺痛他的心,他冷冷地想道,他如何嚴謹地遵循着宗教的一切禮儀,在她眼中他的信仰正在成熟、堅定起來,盡管信仰在他靈魂中越來越淡薄了。

    一種隐約的對立情緒越來越強烈地蓄積在他的身上,對她的不忠像一片雲一樣遮蔽了他整個的心:當對立情緒煙消雲散,他的心靈重又變得沉靜而飽含對她的責任感之後,他隐隐約約地、毫不遺憾地感到他們的生活應該悄沒聲兒地分離開來了。

     大學!這就是說,他已經戰勝了孩提時代各種各樣守護神的挑戰了,他們把守着他孩提時代的各道關口,竭力将他置于他們的影響之下,服從他們,按他們的願望生活。

    自滿自足之後感到的自豪像一排漫長而緩緩漸升的浪頭一樣将他擡将起來。

    他生來就要為之服務、但從未見到過的目的引導他從一條看不見的道路逃遁:它現在又一次召喚他,他又将開始新的冒險。

    他仿佛聽到了激越的音樂,跳躍到一個全音,然後滑向D大調,升到一個全音,又降至C大調,猶如分三叉的火焰,從午夜的森林,一團火緊接着一團火,發瘋般地忽高忽低地往上噴吐。

    那是一首小精靈序曲,沒有尾聲也沒有固定的程式;當音樂變得越來越铿然高昂、越來越急遽,而火焰的跳躍已不合拍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