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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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關于聖徒審判的真實性。

    頻仍發生的勢不可擋的誘惑證明了靈魂的城堡傾頹了,魔鬼前來侵擾使它毀于一旦。

     當他忏悔自己的疑惑,怪罪自己在祈禱時有些許的分心,在靈魂中偶爾為細微的小事而生氣,在說話或行為中有些任性時,忏悔神父每每要求他講述一下往昔生活中犯下的罪孽,然後再給他赦免。

    他重又以謙恭和羞恥之心重述了罪孽,重又忏悔了一次。

    當他想到無論他多麼聖潔地生活,無論他獲得了什麼德行與完美的道德規範,他總是無法完全擺脫那罪孽,他感到卑賤而羞辱。

    在他心中總是有一種不安的負疚感:他坦白、忏悔、被赦免,然後再坦白、忏悔,再被赦免,永遠沒完沒了。

    那由于懼怕地獄而匆匆所作的初次的忏悔也許不合教規?也許他隻是全神貫注即刻要降臨的末日,而沒有對自己的罪孽表現出真誠的痛悔?但是他知道最可靠的證據證明他的忏悔是符合上帝意旨的,他真誠地幡然悔悟他的罪孽表明他已經悔過自新了。

     ——我已經改邪歸正了,是嗎?他诘問自己。

     *  *  * 院長〔15〕站在窗戶的凸口處,背對着天光,胳膊肘靠在棕色的橫百葉窗上,當他說話和微笑時,手中緩緩地一會兒垂下、一會卷起另一扇百葉窗的繩子,斯蒂芬站在他面前,一會兒瞅一眼屋頂上正在漸漸消褪的漫長的夏季的日光,一會兒瞅一眼神父手指緩慢的熟練的動作。

    神父的臉龐完全隐沒在陰影之中,然後逐漸消失的天光卻襯托出他深陷的太陽穴和頭顱的輪廓來。

    當神父用時而嚴肅時而誠摯的口吻談論起毫無意義的話題,諸如剛結束的假期啦,天主教耶稣會在國外創辦的學院啦,教師的調動啦等等時,他隻凝神細細琢磨神父講話的口音和間隔。

    那嚴肅而誠摯的聲音純熟地講述着這一切,每當他停頓時,斯蒂芬覺得他責無旁貸,以尊敬的口氣詢問幾個問題,以使談話能延續下去。

    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前奏而已,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面。

    自從院長召見他的通知送達他那裡,他心中一直在捉摸通知的含意;當他端坐在公學會客室裡等待院長來臨的那漫長而忐忑不安的時光裡,他的眼光從牆上一張面容嚴肅的肖像移向另一張,心中在篩選一個個猜疑,最後院長召見他的含意對于他幾乎十分清晰無誤了。

    正當他巴望有什麼事纏住院長,使他不能前來時,他聽見門把叭——一下轉動一下,接着便是法衣的窸窣聲。

     院長談起了多米尼克〔16〕和聖方濟各修會教派,談起了聖多馬和聖波拿文都拉之間的友情。

    他心想那嘉布遣小兄弟會的法衣未免太…… 斯蒂芬的臉回應着神父寬容的微笑,他不急于表述自己的思想,于是隻輕輕地、躊躇地翕動了一下嘴唇。

     ——我相信,院長說,在嘉布遣小兄弟會僧侶中就有一種想法,廢除這種會服,而仿效其他聖方濟各修會成員的做法。

     ——我想他們會在修道院裡保留它?斯蒂芬說。

     ——哦,當然,院長說。

    在修道院裡穿這種袈裟挺好,可是在大街上,我真的希望他們不要穿它,對不對? ——我想,穿那袈裟真夠累贅的。

     ——當然累贅,當然啦。

    想想看,當我在比利時時,我總看見他們将袈裟下擺抛在膝蓋上無論什麼天氣騎着自行車到處亂跑。

    Lesjupes(法語:裙子),他們在比利時這麼稱它。

     他将元音發得很輕,斯蒂芬聽不清。

     ——他們稱它什麼? ——Lesjupes。

     ——哦! 為了回應陰影裡神父臉上的微笑,斯蒂芬也微微一笑,其實他根本沒有看見那微笑,隻是在聽到那低沉的、小心翼翼的口音時,那微笑的形象或影子似乎迅疾地掠過他的心田。

    他甯靜地凝視着身前正在漸漸消隐的天色,夜色的涼意使他感到快樂,他慶幸那淡淡的一抹金黃色的暮霭掩飾了他臉頰上輕微的燒灼的紅暈。

     一提起女人穿的衣服的名稱,一提起女人做衣服所用的某種柔軟的纖細的質料,他的心裡總是會陡然升起一陣纖微的象征着罪孽的香氣來。

    在孩提的時候,他将套馬用的缰繩想像成柔和光滑的絲繩,後來,當他在斯特拉布羅克第一次觸摸到油膩膩的皮辔頭時,他驚呆了。

    當他的顫抖的手指初次觸摸到女人長統襪那脆嫩的質料時,他也感到震顫不已,因為除了反映或預言他自己的處境的東西以外,他所讀的一切全然遺忘殆盡,而隻是在吟誦輕柔的詩文或觸摸玫瑰花般綿軟的東西時,他才敢于想一下婀娜翩然的嬌嫩的女人的靈魂或身子。

     神父在發這法語短語時耍了點兒小花招,他明白神父是不應該如此輕率地談論這一話題的。

    神父在說這法語短語時故意将音量壓得很低,他感到那陰影裡的一對眼睛正在打量他。

    不管他曾聽說或讀到過什麼關于耶稣會修士狡猾奸詐的情況,他一概都是坦誠地置之不理,因為他自己從未體驗到這種狡猾奸詐。

    他的老師們,甚至包括那些對他毫無魅力的老師,在他看來都是聰穎而嚴肅的神父,身強力壯而興高采烈的督導。

    他将他們想像成一群生氣勃勃地用冷水洗滌身子、穿幹幹淨淨的冰冷的亞麻布衣的人們。

    在他整個在克朗哥斯和貝爾維迪爾公學的年月裡,他隻受到過兩次鞭笞,雖然那兩次鞭笞純屬冤枉,他知道他每每是可以躲過懲罰的。

    在所有這些歲月裡,他從未聽見老師中有任何人說一句輕率無禮的話:正是他們向他傳授了基督的教義,勉勵他過一種遵從誡律的生活,當他犯了可悲的罪孽時,正是他們重新将他引至上帝的恩寵與福澤之中。

    當他在克朗哥斯公學還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時,他們的存在便使他卓爾不群,當他在貝爾維迪爾公學保持無與倫比的地位時,他們的存在更使他卓荦冠群。

    這種感覺時時存于他的心頭,一直陪伴他到最後畢業的那一年。

    他從沒有叛逆過一次,也從不允許胡作非為的夥伴将他從默默順從〔17〕的習慣中誘惑開去:即使當他對某一位教師的言詞存有疑惑時,他也從不公開地表述出他的困惑。

    最近,他們有些言論在他聽來顯得有點孩子氣,使他感到一種遺憾和憐憫,仿佛他正在從一個業已習慣的世界中引退出來,最後聽到它的語言似的。

    一天,當同學們在小教堂附近的棚頂下聚集在一位神父周圍時,他聽見神父說: ——我相信麥考利勳爵可能是一個一生從未犯過緻命罪孽的人,也就是說,從未故意犯過緻命罪孽的人。

    〔18〕 有學生問神父維克多·雨果是不是一位偉大的法國作家。

    神父回答說,維克多·雨果反叛教會之後的寫作沒有他皈依天主教時一半好。

     ——但是許多著名的法國文藝評論家認為,神父說,雖然維克多·雨果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但他的法國風格沒有路易·維伊奧〔19〕的純粹。

     神父的比喻使斯蒂芬感到臉紅,那飛上雙頰的淡淡的紅暈很快又消失了,但斯蒂芬仍然将雙眼平靜地凝視在毫無生氣的天空上。

    然而,在他的心目前仿佛有一陣陣令人焦躁不安的困惑在到處飛飏。

    遮蔽着的記憶迅疾地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辨認出了有些情境與人物,他意識到他當年未能感知這些情境與人物所包含的至關重要的意義。

    他看見自己在克朗哥斯公學操場上走來走去瞧着體育比賽,就着他的闆球帽吃藥蜀葵果醬條。

    有些耶稣會修士和女人正沿着自行車道在散步。

    遙遠的當年在克朗哥斯公學流行的口頭語重又在他心靈中回響起來。

     當他在寂靜的會客室裡正凝視細聽那遙遠的回響時,他突然意識到神父正以另一種迥然不同的口吻在跟他說話。

     ——我今天叫你來,斯蒂芬,是因為我想跟你談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是,先生。

     ——你有使命感嗎? 斯蒂芬啟開雙唇想說有,但刹那間打住了。

    神父等待着答話,并說: ——我是說,在你心靈深處,在靈魂裡,是否有想加入天主教耶稣會的願望。

    想想吧。

     ——我有時候想到過,斯蒂芬說。

     神父讓百葉窗繩掉墜到一邊,兩手相抱,嚴肅地将下巴枕在手上,自言自語地說道: ——在像我們這樣的公學裡,他冗長地說,總有那麼一個、二個或三個孩子,上帝要召喚他們進入宗教生活。

    這些孩子與他們的夥伴相比,在對天主的虔誠方面卓然出衆,他們為同學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會社裡的其他同學敬重他們,也許會選舉他們為他們的班督導。

    你,斯蒂芬,就是這麼一個學生,聖母馬利亞會社的班督導。

    你也許就是這個公學的一名學生,上帝要召喚他到他身邊服務。

     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加上神父凜然嚴峻的口吻,使斯蒂芬的心急跳起來。

     ——領受那召喚吧,斯蒂芬,神父說,是萬能的上帝所能賜予一個人的最大的榮譽。

    在這世上,沒有任何國王或皇帝能擁有上帝的祭司那樣的權力。

    在天堂,任何天使或天使長,任何聖徒,甚至聖母馬利亞都沒有上帝的祭司那樣的權力:給予天國鑰匙的權力〔20〕,約束人不要犯罪,犯了罪孽赦免人的權力,驅邪祓魔的力量,從上帝的臣民身上驅趕左右他們身心的魔鬼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這種權威使天堂至高無上的主降臨于聖壇,藏形于面包與葡萄酒之中。

    這是一種何等威嚴的力量,斯蒂芬! 當他聆聽着這洋溢着自豪之情的演說,深悟到它回響着他自己的洋溢着自豪之情的靜思默想,一陣紅暈重又飛上斯蒂芬的臉頰。

    他曾經多少次将自己想像成一名神父,平靜而謙卑地使用那使天使與聖徒都肅然起敬的可怕的權力!他的靈魂喜歡偷偷地耽于這樣的默想之中。

    他将自己想像成一個年輕而沉默莊重的神父,每每迅疾地步進忏悔室,步上聖壇的台階,供香,跪拜,毫無表情地完成神父應該做的一切禮儀,這些禮儀使他感到高興,因為它們與現實生活相似而又不似。

    在他所想像的那種冥冥的生活中,他已經開始模仿起他曾經細加注意的不同神父的講話的口吻與手勢。

    像某一位神父那樣側着跪拜,像某一位神父那樣隻是輕輕地那麼搖一下香爐,像另一位神父那樣,在給教徒祝福之後轉身回到祭壇時,那無袖外套潇灑地飄散開來。

    在他冥想的這些朦朦胧胧的情景中最使他感到高興的是他隻是處于次等人物的地位。

    在司祭神父的尊嚴面前他畏葸不前,因為一想到所有這些毫無色彩與生氣的盛大的儀式由他個人的人格最終來體現,一想到在這禮儀中他應該肩負如此明晰而終極的職責,他就感到不悅。

    他希望承擔略微次等的聖職,在大彌撒時穿上助祭祭服,站在遠離聖壇的地方,不為人們所注目,肩膀上披着披肩,披肩裡手持聖餐盤〔21〕,或者當聖餐結束後,作為副主祭,等着金色的主教布法衣,站在主祭神父下面的台階上,兩手交抱,面對着衆人,吟唱Ite,missaest(拉丁文:走吧,彌撒結束了)〔22〕。

    如果說他曾經幻想過自己作為主祭神父主持祭禮的話,那情景不過如他孩提時的彌撒書裡的圖畫一般,教堂裡除了聖餐天使之外寥無一個使徒,聖壇光溜溜的,侍祭和他一樣一臉的孩子氣。

    隻有在毫無生氣的祭事或聖事禮儀中,他的意志才似乎被召喚去面對現實:這部分是因為在這些祭事和聖事中沒有那種既定的禮儀程式,無論他用沉默來掩飾憤怒或驕傲,還是他因為想擁抱什麼而不能感到痛苦,既定的禮儀程式每每使他感到無所作為。

     他懷着沉默的崇敬之情傾聽着神父的請求,從神父的話語中,他更加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呼喚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