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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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在地上,用細棒撥弄塵土,想着心思。

    女人們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男人的身邊,孩子們跟在背後,男人們擡起頭來,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們要滾蛋了!他們要派拖拉機和管理員來,象工廠一樣。

    咱們到哪兒去呢,女人們問。

    不知道,不知道。

    于是女人們趕緊一聲不響地回屋去,還攆走了孩子們。

    她們知道男人這樣憂傷,這樣煩惱,對着自己心愛的人也會發脾氣的。

     過了一會兒,那些佃農也許會朝四處望望,看青十年前安裝的那台抽水機,看看宰過千把隻雞的那塊砧闆,看看放在披間裡的犁頭和挂在披間梁上那隻講究的搖籃。

     屋裡,孩子們圍在女人身邊。

    媽,咱們怎麼辦?咱們到哪兒去,女人們說,還不知道,出去玩兒吧,可别走近爸爸身邊。

    他說不定會打你們。

    女人幹着自己的活兒,卻始終望着坐在塵上裡想心思的男人。

    幾輛拖拉機開進田野。

    那些象蟲子一樣爬着的大家夥,力大無窮。

    高崗、低谷、溪溝、籬笆和房屋全不在話下。

    坐在駕駛台上的那個,戴着手套和風鏡,鼻子和嘴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裡,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機的一個部分。

    隻要扳扳操縱杆,就能改變拖拉機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為制造和派出拖拉機來的那個怪物控制了他的一雙手,蒙住了他的心。

    堵住了他的嘴。

    他看不見土地的真面目,聞不出土地的真氣息,他對土地既不熟悉,又無主權,既不信賴,又無所求。

    就是撒下的種子下發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裡枯死,雨澇裡淹死,跟他也不相幹,就象跟拖拉機不相幹一樣。

     拖拉機手不比銀行更愛土地。

    拖拉機後邊滾着閃亮的圓盤耙,用鋒利的刃片劃開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動手術。

    土地在機器下受罪,在機器下死去,因為既沒有人愛它,也沒有人恨它,沒有誰為它祈禱,沒有誰詛咒它。

    中午,拖拉機手往往停在一戶佃農家的附近吃午餐。

    那個還沒搬走的佃戶走出門來。

     “原來你是喬埃·戴維斯的兒子呀!” “不錯,”拖拉機手說。

     “你為什麼幹這種活來眼自己人作對呢?” “三塊錢一天。

    我到處找飯吃,總找不到。

    我有老婆孩子,我們非吃不可。

    三塊錢一天,天天能拿到手。

    ” “是這個理。

    可為了你一天拿三塊錢,就有一二十戶人家役得吃,百來口人流落他鄉。

    是不是呢?” “不能往這上頭想。

    我得顧自己的孩子。

    你不知道,時代變了。

    要是沒有連成片的地和拖拉機,你就别想靠種地過活。

    可以耕種的土地再不會讓咱們這号人使用了,想法兒去賺三塊錢一天吧。

    這是唯一的出路。

    ” “唉,我們有哪兒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機手說。

    “你最好馬上搬走。

    吃好飯我就要穿過你的院子了。

    ” “早上你就把水井給填了。

    ” “我知道。

    我得按直線開。

    吃好飯我就要穿過你家院子。

    按直線開。

    你認識我父親,我跟你實說了吧。

    我接到命令,遇到誰不肯搬的話,我要是闖了禍——就是說開得太近,撞塌了屋子,還能多得兩塊錢呢。

    ” “這屋子是我親手蓋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槍對付你。

    等你開近來,就象打兔子似的,把你一槍幹掉。

    ” “我也是沒法兒,不這麼辦就要失業。

    你想,打死我又怎麼樣呢,人家會把你絞死的,可是在你上絞架以前,早有另一個拖拉機手會把這屋子撞倒,你并沒有打死那個該死的人。

    ” “這話有理,”那佃戶說。

    “誰給你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該殺了他才對。

    ” “你錯了。

    命令是從銀行來的。

    銀行對我說:‘把那些人通通攆走,不然找你算帳。

    ’” “那麼,銀行有行長,有董事會。

    我把來複槍裝好彈藥,闖進銀行去。

    ” “聽說銀行也是接到了東部的命令。

    命令說:‘趕緊讓那塊地出利潤,不然叫你關門。

    ’” “莫非找不到頭啦?到底該把誰打死呢?不先幹掉那叫我餓死的人,我決不甘心餓死。

    ” “我不知道。

    也許問題不在人,是産業本身在作怪。

    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訴你了。

    ” 拖拉機來回耕過地面,沒有耕的地方隻剩十呎了。

    再一次開過來,機身撞着屋角,把牆撞倒,小屋一震,就塌向一邊。

    那佃戶手提來複槍,眼睜睜地看着拖拉機按直線開過去,他的老婆孩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睜睜望着拖拉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