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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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暗道:“元來這冤家還在。

    ”掇轉身跑入裡邊,悄悄報知焦氏。

    焦氏即與焦榕商議停當,教苗全出後門去買砒礵。

    二人依舊坐着飲酒,等候李承祖進來,不題。

     且說李承祖到了自家門首,跳下生口,趕腳的背着竹籠,跟将進來。

    直至堂中,靜悄悄并不見一人,心内傷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這般冷落。

    ”教趕腳的把竹籠供在靈座上,打發自去。

    李承祖向靈前叩拜,轉着去時的苦楚,不覺淚如泉湧,哭倒在拜台之上。

    焦氏聽得哭聲,假意教丫頭出來觀看。

     那丫頭跑至堂中,見是李承祖,驚得魂不附體,帶跌而奔,報道:“奶奶,公子的魂靈來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

    青天白日這樣亂話。

    ”丫頭道:“見在靈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

    ”焦榕也假意說道:“不信有這般奇事。

    ”一齊走出外邊。

    李承祖看見,帶着眼淚向前拜見。

    焦榕扶住道:“途路風霜,不要拜了。

    ”焦氏掙下幾點眼淚,說道:“苗全回來,說你有不好的信息。

    日夜想念,懊悔當初教你出去。

    今幸無事,萬千之喜了。

    隻是可曾尋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籠道:“這個裡邊就是。

    ”焦氏捧着竹籠,便哭起天來。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無恙,又驚又喜,奔至堂前,四個男女,抱做一團而哭。

    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說你已死,怎地卻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暫停,直至遇見和尚送歸始末,一一道出。

    焦榕怨道:“苗全這奴才恁般可惡。

    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與賢甥出氣。

    ”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張主,可知好麼。

    ”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進去吃些酒飯,将息身子。

    ”遂都入後邊。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過一邊。

    焦氏一面教丫頭把酒去熱,自己踅到後門首,恰好苗全已在那裡等候。

    焦氏接了藥,分付他停一回進來。

    焦氏到廚下,将丫環使開,把藥傾入壺中,依原走來坐下。

     少頃,丫頭将酒镟湯得飛滾,拿至卓邊。

    焦榕取過一隻茶瓯,滿斟一杯,遞與承祖道:“賢甥,借花獻佛,權當與你洗塵。

    ”承祖道:“多謝舅舅。

    ”接過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邊道:“我們飲得多了,這壺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熱飲一杯。

    ”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飲個幹淨。

     焦榕又斟過一杯道:“小官人家須要飲個雙杯。

    ”又推到口邊。

     那李承祖因是尊長相勸,不敢推托,又飲幹了。

    焦榕再把壺斟時,隻有小半杯,一發勸李承祖飲了。

    那酒不飲也罷,才到腹中,便覺難過,連叫肚痛。

    焦氏道:“想是路上觸了臭氣了。

    ”李承祖道:“也不曾觸甚臭氣。

    ”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裡覺得。

    ”須臾間藥性發作,猶如鋼槍攢刺,烈火焚燒,疼痛難忍,叫聲:“痛死我也。

    ”跌倒在地。

    焦榕假驚道:“好端端地,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絞腸沙了。

    ”急教丫頭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亂撕亂跌,隻叫難過。

    慌得玉英姊妹手足無措,那裡按得他祝不消半個時辰,五髒迸裂,七竅流紅,大叫一聲,命歸泉府。

    旁邊就哭殺了玉英姊妹,喜殺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幾聲。

     焦榕道:“看這模樣,必是觸犯了神道,被喪煞打了。

    如今幸喜已到家裡,還好。

    隻是占了甥女卧處,不當穩便。

    就今夜殓過,省得他們害怕。

    ”焦氏便去取出些銀錢。

    那時苗全已轉進前門,打探聽得裡邊哭聲鼎沸,量來已是完帳,徑走入來。

    焦氏恰好看見,把銀遞與苗全,急忙去買下一具棺木,又買兩壺酒,與苗全吃勾一醉。

    先把棺木放在一門廂房裡,然後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開。

    向床上翻那屍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換件衣服,伸着雙手,便抱起來。

    一則那厮有些蠻力,二則又趁着酒興,三則十數歲孩子,原不甚重,輕輕的托在兩臂,直至廂房内盛殓。

    玉英姊妹,随後哭泣。

    誰知苗全落了銀子,買小了棺木,屍首放下去,兩隻腿露出了五六寸。

    隻得将腿兒豎起,卻又頂浮了棺蓋。

    苗全扯來拽去,沒做理會。

    玉英姊妹看了這個光景,越發哭得慘傷。

    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計。

    把玉英姊妹并丫頭都打發出外,掩上門兒,教苗全将屍首拖在地上,提起斧頭,砍下兩隻小腿,橫在頭下,倒好做個枕兒。

    收拾停當,釘上棺蓋,開門出來。

    焦榕自回家鄉。

    玉英觑見棺已釘好,暗想道:“适來放不下,如何打發我姊妹出來了,便能釘上棺蓋?難道他們有甚法術,把棺木化大了,屍首縮小了?”好生委決不下。

     過了兩日,焦氏備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過,擇日安葬祖茔。

    恰好優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贈忠勇将軍,不準升襲指揮。

    焦氏用費若幹銀兩,空自送在水裡。

    到了安葬之日,親鄰齊來相送。

    李承祖也就埋在墳側。

    偶有人問及,隻說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

    那親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個去查他細底。

    可憐李承祖沙場内倒?紮得性命,家庭中反斷送了殘生。

    正是:非故翻如故,宜親卻不親。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

    ”李承祖死時,玉英慌張慌智不暇緻詳。

    到葬後漸漸想出疑惑來。

    他道:“如何不前不後,恰恰裡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湊巧。

    況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揀個時辰,也不收拾個幹淨。

    棺木小了,也不另換,哄了我們轉身,不知怎地,胡亂送入裡邊。

    那苗全聽說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題,比前反覺親密,顯系是母親指使的。

    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這死,必定有些蹊跷。

    ”心中雖則明白,然亦無可奈何,隻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謀殺了李承祖之後,卻又想道:“這小殺才已除,那幾個小賤人日常雖受了些磨折,也隻算與他拂養。

    須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輕觑。

    ”自此日逐尋頭讨腦,動辄便是一頓皮鞭,打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啼哭。

    若還則一則聲,又重新打起。

    每日止給兩餐稀湯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罵自不消說,連這稀湯薄粥也沒有得吃了。

    身上的好衣服,盡都剝去。

    将丫頭們的舊衣舊裳,換與穿着。

    臘月天氣,也隻得三四層單衣,背上披一塊舊綿絮。

    夜間止有一條藁薦,一條破被單遮蓋,寒冷難熬,如蛆蟲般,攪做一團,苦楚不能盡述。

    玉英姊妹捱忍不過,幾遍要尋死路,卻又指望還有個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勸解。

    真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過了殘歲,又是新年。

    玉英已是十二歲了。

    那年二月間,正德爺晏駕,嘉靖爺嗣統,下速招遍選嫔妃。

    府司着令民間挨家呈報,如有隐匿,罪坐鄰裡。

    那焦氏的鄰家,平昔曉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報本府。

    一張上選的黃紙帖在門上。

    那時焦氏就打帳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掉過臉來,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換了绫羅錦繡,肥甘美味,與他調養。

    又将銀兩教焦榕到禮部使用。

    那玉英雖經了許多磨折,到底骨格猶存。

    将息數日,面容頓改,又兼穿起華麗衣服,便似畫圖中人物。

    府司選到無數女子,推他為第一,備文齊送到禮部選擇。

    禮部官見了玉英這個容儀,已是萬分好了。

    但隻年在幼小,恐不谙侍禦,發回甯家。

    那焦氏因用了許多銀子,不能勾中選,心下懊悔氣惱,原翻過向日嘴臉,好衣服也剝去了,好飲食也沒得吃了,打罵也更覺勤了。

     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當初李雄家業,原不甚大。

    自從陣亡後,焦氏單單算計這幾個小兒女,那個思想去營運。

    一窩子坐食,能夠幾時。

    況兼為封蔭選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

    日漸日深,看看弄得罄荊兩個丫頭也賣來完在肚裡。

    那時沒處出豁,隻得将住房變賣。

    誰知苗全這厮,見家中敗落,亞奴年紀正小,襲職日子尚遠,料想目前沒甚好處。

    趁焦氏賣得房價,夜間捵入卧房,偷了銀兩,領着老婆,逃往遠方受用去了。

    到次早,焦氏方才覺得。

    這股悶氣無處發洩,又遷怒到玉英姊妹,說道:“如何不醒睡,卻被他偷了東西去?”又都奉承一頓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緝捕。

    過了兩月,那裡有個蹤迹?此時買主又來催促出房。

    無可奈何,與焦榕商議,要把玉英出脫。

    焦榕道:“玉英這個模樣兒,慢慢的覓個好主顧,怕道不是一大注銀子。

    如今急切裡尋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亂貨一個來使用。

    ”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賣與一個豪富人家為婢。

    姊妹分别之時,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慘傷。

    焦氏賃了一處小房,擇日遷居。

    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棄諸他人,不勝傷感。

    走出堂前,擡頭看見梁間燕子,補綴舊壘,旁邊又營一個新巢,暗歎道:“這燕兒是個禽鳥,秋去春來,倒還有歸巢之日。

    我李玉英今日離了此地,反沒個再來之期。

    ”撫景傷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詩》一首。

    詩雲:新巢泥落舊巢欹,塵半疏簾欲掩遲。

     愁對呢喃終一别,畫堂依舊主人非。

     元來焦氏要依傍焦榕,卻搬在他側邊小巷中,相去隻有半箭之遠,間壁乃是貴家的花園。

    那房屋止得兩間,諸色不便。

    要桶水兒,直要到鄰家去汲。

    那焦氏平日受用慣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兩個身上。

    姊妹此時也難顧羞恥,隻得出頭露面。

    又過了幾時,桃英的身價漸漸又将摸完。

    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亞奴在門首閑立,見一個乞用女兒,止有十數歲,在街上求讨,聲音叫得十分慘傷。

    有個鄰家老妪對他說道:“這般時候,哪個肯舍。

    不時回去罷。

    ”那叫化女兒哭道:“奶奶,你那裡曉得我的苦楚。

    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錢,若少了一文,便打個臭死,夜飯也不與我吃,又要在明日補足。

    如今還少六七文,怎敢回去。

    ”那老妪聽說得苦惱,就舍了兩文。

    旁邊的人,見老妪舍了,一時助興,你一文,我一文,登時到有十數文。

    那叫化女兒,千恩刀謝,轉身去了。

    焦氏聽了這片言語,那知反撥動了個貪念,想道:“這個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許多錢。

    我家月英那賤人,面貌又不十分标緻,賣與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這樁道路,倒是個永遠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來。

    焦氏道:“小賤人,你可見那叫街的丫頭麼?他年紀比你還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錢。

    你可有處尋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個乞丐,千爺爺、萬奶奶叫來的。

    孩兒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麼差。

     自明日為始,也要出去尋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來。

    ”玉英姊妹見說要他求乞,驚得面面相觑,滿眼垂淚,一齊跪下,說道:“母親,我家世代為官,多有人認得,也要存個體面。

    若教出去求乞,豈不辱抹門風,被人恥笑。

    ” 焦氏道:“見今飯也沒有得吃了,還要甚麼體面,怕甚麼恥笑。

    ” 月英又苦告道:“任憑母親打死了,我決不去的。

    ”焦氏怒道:“你這賤人,恁般不聽教訓。

    先打個樣兒與你嘗嘗。

    ”即去尋了一塊木柴,揪過來,沒頭沒腦亂敲。

    月英疼痛難忍,隻得叫道:“母親饒恕則個。

    待我明日去便了。

    ”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來放屁阻撓?”拖翻在地,也吃一頓木柴。

    到次早,即趕逐月英出門求乞。

    月英無奈,忍恥依随。

    自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