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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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孝心,難得,難得。

    隻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

    且?紮起來,到我鋪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還來也未可知。

    ”李承祖道:“多謝婆婆美情。

    恐不好打攪。

    ”那老妪道:“說那裡話。

    誰人沒有患難之處。

    ”遂向前扶他進屋裡去。

    鄰家也各自散了。

    承祖跨入門檻,看時,側邊便是個火炕,那鋪兒就在炕上。

    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燒湯,與承祖吃。

    到半夜間,老妪摸他身上,猶如一塊火炭。

    至天明看時,神思昏迷,人事不剩那老妪央人去請醫診脈,取出錢鈔,贖藥與他吃,早晚伏侍。

    那些鄰家聽見李承祖病兇,在背後笑那老妪着甚要緊,讨這樣煩惱。

    老妪聽見,隻做不知,毫無倦擔這也是李承祖未該命絕,得遇恁般好人。

    有詩為證:家中母子猶成怨,路次閑人反着疼。

     美惡性生天壤異,反教陌路笑親情。

     李承祖這場大病,捱過殘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

    在鋪上看着那老妪謝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

    正是再生父母。

    若能掙紮回去,定當厚報大德。

    ”那老妪道:“小官人何出此言。

    老身不過見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卻說厚報二字。

    ”光陰迅速,倏忽又三月已盡,四月将交。

    那時李承祖病體全愈,身子硬掙,遂要别了老妪,去尋父親骸骨。

     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體新痊,隻怕還不可勞動。

    二來前去不知尚有幾多路程,你孤身獨自,又無盤纏,如何去得。

    不如住在這裡,待我訪問近邊有入京的,托他與你帶信到家,教個的當親人來同去方好。

    ”承祖道:“承婆婆過念,隻是家裡也沒有甚親人可來;二則在此久擾,于心不安;三則恁般溫和時候,正好行走。

    倘再捱幾時,天道炎熱,又是一節苦楚。

     我的病症,覺得全妥,料也無妨。

    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個大道,自然有人往來。

    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尋着了父親骸骨,再來相會。

    ”那老妪道:“你縱到彼尋着骸骨,又無銀兩裝載回去,也是徒然。

    ”李承祖道:“那邊少不得有官府。

    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憐我父為國身亡,設法裝送回家,也未可知。

    ”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尋湊幾錢銀子相贈。

    兩下凄凄慘慘,不忍分别,到像個嫡親子母。

    臨别時,那老妪含着眼淚囑道:“小官人轉來,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過去。

    ” 李承祖喉間哽咽,答應不出,點頭涕泣而去;走兩步,又回頭來觀看。

    那老妪在門首,也直至望不見了,方才哭進屋裡。

     這些鄰家沒一個不笑他是個癡婆子:“一個遠方流落的小厮,白白裡賠錢賠鈔,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處,還這般哭泣。

    不知他眼淚是何處來的?”遂把這事做笑話傳說。

     看官,你想那老妪乃是貧窮寡婦,倒有些義氣。

    一個從不識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顧好了,臨行又赍贈銀兩,依依不舍。

    像這班鄰裡,都是須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義,及見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唇簸嘴。

    可見人面相同,人心各别。

     閑話休題。

     且說李承祖又無腳力,又不認得路徑,順着大道,一路問訊,捱向前去。

    覺道勞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鎮鄉村,即便借宿。

    又虧着那老妪這幾錢銀子,将就半饑半飽,度到臨洮府。

    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後,道路荒涼,人民稀少。

    承祖問了向日争戰之處,直至臯蘭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親一番。

    怎奈身邊止存得十數文銅錢,隻得單買了一陌紙錢,讨個火種,向戰場一路跑來。

    遠遠望去,隻見一片曠野,并無個人影來往,心中先有五分懼怯,便立住腳,不敢進步,卻又想道:“我受了千辛刀苦,方到此間。

    若是害怕,怎能夠尋得爹爹骸骨?須索拚命前去。

    ”大着膽飛奔到戰場中。

    舉目看時,果然好凄慘也。

    但見: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荊棘交纏,一望黃沙無際。

    髑髅暴露,堪憐昔日英雄;白骨抛殘,可惜當年壯士。

    陰風習習,惟聞鬼哭神号;寒霧#*#鳎*但見狐奔兔走。

    猿啼夜月腸應斷,雁唳秋雲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種,焚化紙錢,望空哭拜一回。

    起來仔細尋覓,團團走遍,但見白骨交加,并沒一個全屍。

    元來趙總兵殺退賊兵,看見屍橫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戰場上設祭陣亡将士,收拾屍骸焚化,因此沒有全屍遺存。

    李承祖尋了半日,身子困倦,坐于亂草之中,歇息片時。

    忽然想起:“征戰之際,遇着便殺,即為戰常料非隻此一處。

    正不知爹爹當日喪于那個地方?我卻專在此尋覓,豈不是個呆子?”卻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

    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壞,骸骨縱在目前,也難厮認。

    若尋認不出,可不空受這番勞碌。

    ” 心下苦楚,又向空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孩兒李承祖千裡尋訪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識認。

    爹爹,你生前盡忠報國,死後自是為神。

    乞顯示骸骨所在,奉歸安葬。

    免使暴露荒丘,為無祀之鬼。

    ”祝罷,放聲号哭。

    又向白骨叢中,東穿西走一回。

    看看天色漸晚,料來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尋個歇處。

     行不上一裡田地,斜插裡林子中,走出一個和尚來。

    那和尚見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說道:“你這孩子,好大膽。

     此是什麼所在,敢獨自行走?”李承祖哭訴道:“小的乃京師人氏,隻因父親随趙總兵出征陣亡,特到此尋覓骸骨歸葬。

    不道沒個下落,天又将晚,要覓個宿處。

    師父若有庵院,可憐借歇一晚,也是無量功德。

    ”那和尚道:“你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難得,難得。

    隻是屍骸都焚化盡了,那裡去尋覓。

    ” 李承祖見說這話,哭倒在地。

    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無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點回家去罷。

    ”李承祖無奈,隻得随着和尚。

    又行了二裡多路,來到一個小小村落,看來隻有五六家人家。

    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開門進去,吹起火來,收拾些飯食,與李承祖吃了。

    問道:“小官人,你父親是何衛軍士?在那個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錦衣衛千戶,姓李名雄。

    ”和尚大驚道:“元來是李爺的公子。

    ”李承祖道:“師父,你如何曉得我先父?” 和尚道:“實不相瞞,小僧原是羽林衛軍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撥在老爺部下。

    因見我勇力過人,留我帳前親随,另眼看承。

    許我得勝之日,扶持一官。

    誰知七月十四,随老爺上陣,先斬了數百餘級,賊人敗去。

    一時恃勇,追逐十數裡,深入重地。

    賊人伏兵四起,圍裹在内。

    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軍戰沒。

    止存老爺與小僧二人,各帶重傷,隻得同伏在亂屍之中,到深夜起來逃走,不想老爺已死。

    小僧望見傍邊有一帶土牆,随負至牆下,推倒牆土掩埋。

    那時敵兵反攔在前面,不能歸營。

    逃到一個山灣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

     虧他服事,調養好了金瘡,朝暮勸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裡逃生,不如圖個清閑自在。

    因此依了他,削發為僧。

    今年春間,老師父身故。

    有兩個徒弟道我是個氽來僧,不容住在庵中。

    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讓了他們,要往遠方去,行腳經過此地,見這茅庵空間,就做個安身之處,往遠近村坊抄化度日。

    不想公子親來,天遣相遇。

    ”李承祖見說父親屍骨尚存,倒身拜謝。

    和尚連忙扶住,又問道:“公子恁般年嬌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帶一個,獨自行走?” 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棄逃回,虧老妪救濟前後事細細說出,又道:“若尋不見父親骨殖,已拚觸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師,使我父子皆安。

    ”和尚道:“此皆老爺英靈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

    隻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沒盤纏,怎能勾裝載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處官府設法,不知可肯?” 和尚笑道:“公子差矣。

    常言道:‘官情如紙保’總然極厚相知,到得死後,也還未可必,何況素無相識?卻做恁般癡想。

     李承祖道:“如此便怎麼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緊。

     我有個道理在此。

    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夥之内,待我負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麼?”李承祖道:“吾師肯恁般用情,生死銜恩不淺。

    ”和尚道:“我蒙老爺識拔之恩,少效犬馬之勞,何足挂齒。

    ” 到了次日,和尚向鄰家化了一隻破竹籠,兩條索子,又借柄鋤頭,又買了幾陌紙錢,鎖上庵門,引李承祖前去。

    約有數裡之程,也是一個村落,一發沒個人煙。

    直到土牆邊放下竹籠,李承祖就哭啼起來。

    和尚将紙錢焚化,拜祝一番,運起鋤頭,掘開泥土,露出一堆白骨。

    從腳上逐節兒收置籠中,掩上籠蓋,将索子緊緊捆牢,和尚負在背上。

    李承祖掮了鋤頭,回至庵中。

    和尚收拾衣缽被窩,打個包兒,做成一擔,尋根竹子,挑出庵門。

    把鋤頭還了,又與各鄰家作别,央他看守。

    二人離了此處,随路抄化,盤纏盡是有餘。

    不則一日,已至保安村。

    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義,徑來謝别。

    誰知那老妪自從李承祖去後,日夕挂懷,染成病症,一命歸泉。

    有幾個親戚,與他備辦後事,送出郊外,燒化久矣。

    李承祖問知鄰裡,望空遙拜,痛哭一場,方才上路。

    共行了三個多月,方達京都。

     離城尚有十裡之遠,見旁邊有個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

    ”齊入店中,将竹籠放于卓上,對李承祖說道:“本該送公子到府,向靈前叩個頭兒才是。

    隻是我原系軍人,雖則出家,終有人認得。

    倘被拿作逃軍,便難脫身,隻得要在此告别,異日再圖相會。

    ”李承祖垂淚道:“吾師言雖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荊今在此外,無以為報,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

    此行一則感老爺昔年恩誼,二則見公子窮途孤弱,故護送前來。

    那個貪圖你的财物。

    ”正說間,酒保将過酒肴。

    和尚先捏在竹籠前祭奠,一連叩了四五個頭,起來又與李承祖拜别。

    兩下各各流淚。

    飲了數杯,算還酒錢,又将錢雇個生口,與李承祖乘坐,把竹籠教腳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齊出店門,灑淚而别。

    有詩為證:欲收父骨走風塵,千裡孤窮一病身。

     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負孝心人。

     話分兩頭。

    卻說苗全自從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趕到家中。

    隻說已至戰場,無處覓尋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盤纏,不能帶回,就埋在彼。

    暗将真信透與焦氏。

    那時玉英姊妹一來思念父親,二來被焦氏日夕打罵,不勝苦楚,又聞了這個消息,愈加悲傷。

    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

    那童仆們見家主陣亡,小官人又死,已尋旺處飛去,單單剩得苗全夫妻和兩個養娘,門庭冷如冰炭。

    焦氏恨不得一口氣吹大了亞奴,襲了官職,依然熱鬧。

    又聞得兵科給事中上疏,奏請優恤陣亡将士。

    聖旨下在兵部查複。

    焦氏多将金銀與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謀升個指揮之職。

    那焦榕平日與人幹辦,打慣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說不得也要下隻手兒。

     一日,焦榕走來回複妹子說話,焦氏安排酒肴款待。

    元來他兄妹都與酒甕同年,吃殺不醉的。

    從午後吃起直至申牌時分,酒已将竭,還不肯止。

    又教苗全去買酒。

    苗全提個酒瓶走出大門,剛欲跨下階頭,遠遠望見一騎生口,上坐一個小厮,卻是小主人李承祖。

    吃這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