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象:一切都離我而去,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無關的,而這一切在青春年代中本該是屬于我的生活的。

    我突然看到自己在這段時間裡的生活是何等的錯誤和可悲,愛情、朋友、習慣和歡樂都在這一年離我而去,就象脫去了一件破舊的衣服,毫無痛苦地和我脫離了關系,剩下的隻有驚奇,奇怪它們怎能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長久,并且怎能和我并存。

     使我吃驚的是另一次訪問,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有一天我那位嚴厲而好嘲弄人的音樂教師來看我了。

    他拄着拐杖,雙手戴着手套,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尖酸刻薄,把那次不幸事件稱為“替女人趕馬車”,聽他的口氣,我那場災難全然是咎由自取。

    盡管如此,我覺察出他說這話隻是脫口而出,而且盡管他說話的口氣和過去一模一樣,但并不懷有惡意,隻是讓我明白,他雖然來探病,卻仍舊認為我是一個反應遲鈍、成績平庸的學生,并告訴我,他的同事,小提琴教師也是這個看法,他們隻是希望我早日恢複健康,讓他們高興高興。

    這番話雖則象是替過去的粗暴行為表示抱歉,而那尖刻的語調卻和從前毫無二緻,但在我聽來恰似一場慈愛的表白。

    我向這位不讨人喜歡的教師伸出手去表示感謝,為了表明自己對他的信任,我試着解釋這一年來自己的發展,而現在又如何複蘇了自己對音樂舊有的感情。

     這位教師搖搖頭,嘲弄似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問我:“啊,你想當作曲家?” “可能,”我不高興地回答。

     “噢,我祝你成功。

    我本來想你也許會重新加緊練琴的,倘若你是想當作曲家,那當然就不需要練習了。

    ” “你認為我不合适嗎?” “是的,為什麼呢?你得明白,一個音樂學院的學生若是不用功,不能勝任功課,總是想到去作曲的。

    每個人都可以這麼做,不過每個人也總明白天才是怎麼回事。

    ” “我當然不是天才。

    這麼說我該去當鋼琴演奏家?” “不,親愛的先生,你恐怕也辦不到。

    你可以繼續學習小提琴。

    ” “是的。

    我也願意學的。

    ” “希望你認真學習。

    我不能多留了,先生,祝你早日康複,再見吧!” 他走了,把驚愕留給了我。

    在這之前,我還很少去想返校學習的事。

    然而現在又害怕自己重返學校會重新遭逢困難和不幸,一切情況最終又會變得和過去一模一樣。

    不過我并沒有耽于這些問題,我明白這位嗜蘇教師來訪完全出于一番好意,是對我表示關懷。

     我現在已可以作療養旅行,但我猶豫不決,想等到學期終了放假時再去,目前甯可多用用功。

    我現在第一次感到休息有一種驚人的力量,尤其會給人一種強制性的影響。

    我懷着疑懼的心情又開始我的課業和練習,一切都比從前進行得好些。

    我當然看得很清楚,我決不會成為一名表演藝術家;然而我在目前的情況下對此也不感到有什麼痛楚。

    别的方面都進展得很順利,尤其是樂理、和聲和作曲,在長期休養之後就好似從黝暗的灌木林轉入開闊明朗的花園。

    我覺得我練習時的想法和嘗試不再徘徊于一切音樂的規律和法則之外,而是在嚴格的學生守則之内,正沿着一條狹窄的、然而又是清晰可辨的道路,朝自由的境界邁步。

    事實上,當然還有無數的鐘點、無數的白天和黑夜好似一道籬笆橫在我面前,我得用自己受傷的腦子克服種種矛盾和困難;不過絕望的情緒早已離我而去,道路盡管狹窄,卻清晰地展現在我眼前。

     學期結束時,我們的理論教師在假日前的告别會上講了一番叫我大吃一驚的話:“你是本屆學生中唯一對音樂真正有所了解的學生。

    倘若你有創作,我很樂意看看。

    ” 這句安慰人的話陪伴我度過了整個假期。

    我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現在搭乘車子回歸故鄉,這不僅激起了我心頭的愛,還喚起了對于兒童時期和少年時期的幾近忘卻的記憶。

    父親到車站來接我,我們坐了一輛馬車回家。

    第二天清早我就忍不住到古舊的街道上去漫步溜達。

    青年時代的業已消逝的悲思第一次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支着手杖一瘸一拐地穿過大街小巷,所到之處都引起我對童年時的遊戲和失去的歡樂的回憶,這于我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裡,當我看到誰并且聽到誰在說話的時候,便想入非非,一切都使我痛苦地想起以往的年代和目前的殘疾。

    同時我也聯想到,母親對我所選的職業雖然從未公開表示反對,卻實在是不大贊成。

    一個健美的翩翩少年想當音樂家、演奏家或者潇灑的指揮家,她多少還能理解,但是一個資質平庸并且膽小怯懦的跛子要當小提琴手,她實在不能理解。

    她這種觀點又得到我們一個遠房親戚、一個老太太的支持。

    我父親曾一度禁止這位老太太來我們家,這使她大為生氣,但是她并未中斷和我母親的來往,總是趁我父親處理賬目事務的時候來。

    從我童年時代起,母親就很少和我交換意見,對于我所選擇的職業,她認為是一種令人惋惜的堕落的志,對于我的不幸,她看作是我命裡注定的公開的懲罰和警告。

     為了讓我高興高興,父親和市音樂協會聯系妥當,要我在一次音樂會上獨奏小提琴。

    可是我不能,我拒絕了,整天躲在從兒時起就居住的小房間裡。

    最叫我害怕的是那些問不完的問題和說不完的話,所以我幾乎不大出門。

    我隻是時時懷着不幸的妒忌從窗口眺望街上的生活,注視着小學生們,特别是年輕的姑娘們。

     我反複想着,多麼希望今後再能向一位姑娘表達愛情啊!我将永遠被抛棄在一邊,例如在跳舞會上,我隻能旁觀而已,倘若一位姑娘向我表示友好,肯定也隻是同情而已!啊,這種同情我早已餍足到極點了。

     這種情況下我不能再在家鄉逗留下去了。

    我的雙親也很難容忍我那種容易沖動的憂郁症,因而當我提出籌劃已久的旅行方案時,他們幾乎沒有反對意見,其實父親早就許諾我去旅行了。

    我的殘疾不僅破壞了我的身體,從此以後還永遠破壞了我衷心想望的志願和希望。

    我的弱點和殘疾從未象那時候那樣令我煩躁和痛苦,每一個健康的青年男子和每一個漂亮婦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

    我慢慢地習慣于支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有所不便時,我就明白自己受辱和苦惱的年代已經過去,可以順心而有趣地打發日子了。

     幸而我有能力單獨旅行,不需要任何人幫助照料。

    任何人的陪伴都會打擾我,破壞我内心的平靜。

    當我坐在火車裡,沒有任何人打量我,向我表示同情,我便會覺得渾身的輕松。

    我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趕路,第二天傍晚,當我透過渾濁的玻璃窗眺望高聳的山峰時,心裡真有一種逃亡的感覺,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

    黃昏時分我們到了終點站,我疲倦而愉快地穿過格勞賓登①一座小城鎮的黝暗街道,徑直走向第一家旅館,喝過一杯深紅葡萄酒後我就沉入了睡鄉,整整十個小時的睡眠不僅恢複了旅途的疲勞,還解除了大部分由來已久的煩惱。

     ①格勞賓登(Graubuden),瑞士一州名。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一輛小小的登山火車,火車沿着翻滾着白沫的山溪穿越過狹窄的山谷,抵達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車站,中午時分我就來到了這個國家最高的小山村之一的村子裡了。

     我在這寂靜、貧困的村子裡的一家獨一無二的小旅舍裡安下身來,秋天來臨之前,我成了這裡唯一的客人。

    我原來打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