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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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作短期休息,然後再到瑞士各處旅遊,觀賞一下異國的風貌。

    可是高原上微風習習,空氣清新,芬芳四溢,我再也舍不得離開了。

    我所在山谷的一面全是松樹林子,幾乎從山腳布滿到山頂,另一面卻是光秃秃的石岩。

    我就在這裡打發着日子,有時坐在棕色的岩石上曬太陽,有時坐在小溪邊傾聽着潺潺的流水聲,每到夜晚,這叮咚的水聲便響徹整個村子。

    最初的日子裡,我象飲啜一杯清涼飲料似的享受着這裡的寂靜,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好奇地或者同情地朝我指指點點,我是自由自在的,象一隻孤獨的鳥兒飛翔在高原上,很快就忘卻了自己的痛苦和那種病态的妒意。

    偶爾,我一想起自己還未能去過别的山上,未能拜訪更多的山谷和阿爾卑斯山峰以及未能攀登那些危險的山徑時,便感到難過。

    然而,總的說來我是愉快的,經曆了幾個月的煩惱激動之後,孤獨的寂靜包圍着我,使我好似處身于一座堅固的城堡之中,我重又找回了曾被擾亂的平靜的心靈,并且認識到自己身上那些弱點,倘若沒有愉快開朗的心情,那麼就會使自己變得灰心絕望。

     山上度過的那幾周幾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我呼吸着清新純淨的空氣,飲啜着冰涼的溪水,凝視着在陡峭的山坡上照看着羊群吃草的牧人,他們頭發烏黑,舉止夢幻般的恬靜。

    我還不時聽到暴風雨掠過山谷的聲音,感到霧氣和雲塊拂過自己的臉頰。

    在岩石的縫隙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柔嫩的、色彩斑斓的繁華世界以及茂盛可愛的翠綠苔藓。

    每當明朗的晴日,我喜歡攀登山峰,一直爬到對面的山頂,眺望那藍天下的美麗如畫的群山景色和白雪皚皚、好似披着耀眼的銀裝的田野。

    在山中小徑的某一處,有一條小泉潺潺流過,形成了一個淺淺的水潭。

    我發現,凡是陽光燦爛的晴日,總有一群成百的藍色小蝴蝶在這裡憩息飲水,它們對我從不懼怕,我若是打擾了它們,它們便揮動着薄綢般的小翅膀,圍着我翩翩飛舞。

    自從我結識它們之後,我隻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走這條小路,每次看見這密密麻麻的藍色蝶群,就覺得它們好似在舉行什麼慶祝盛典。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當然也不全是湛藍的晴天和充滿節日氣氛的日子。

    在我的記憶中,那裡不僅有霧天和雨天,還有大雪和嚴寒,甚至還有暴風雨和惡劣的氣候。

     我并不習慣于孤單寂寞,随着最初的體憩和享受過去之後,我感到不時有煩惱來侵襲我,并且又常常突然覺得恐怖正在降臨。

    寒夜裡,我常常獨自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膝上蓋着旅行毛毯,疲倦得無法抵禦各種紛然而至的思想。

    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是一個熱血青年所渴望和追求的:熱鬧的宴會和歡樂的舞會,婦女的愛情和冒險記,事業和愛情的成功。

    然而這一切卻都在大洋的彼岸,永遠和我無緣,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

    甚至在那放肆胡鬧的年代,那次半帶強迫的遊戲,其結局是我的雪橇失事,盡管如此,在我的記憶中也還是美麗動人而且具有樂園的色彩的,好似一個失落了的歡樂的天堂,它們的回聲一再地從遠處迷迷糊糊地傳來。

    有時候夜裡暴風大作,冰冷而持續不斷的暴雨傾瀉而下,毀壞了松樹林,發出可怕的聲響,并且猛烈地撞擊着破舊的屋頂,在這不眠的夏夜發出成千種無可形容的怪聲,而我則躺在床上做着熱烈而又毫無希望的夢,夢着生活和愛情,滿腹的憤怒并且怨天尤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可憐的詩人和夢想者,他的美麗的夢想僅僅是一個稀薄的肥皂沫,與此同時,世界上其他成千上萬的人卻正為他們的年富力強而沾沾自喜,正向生命的一切頂峰伸出雙手高聲歡呼。

     然而我仍然陶醉于群山和其他一切神聖的美景之中,它們似乎在透過一層面紗向我窺視,都從一個奇怪的遠方在向我說話,于是我感到在我和那常使我痛苦不堪的煩惱之間隔着一道薄膜和一種令人微感陌生的東西。

    很快地這一切又變得如此遙遠,不過我這顆尚未破碎的心還能夠聽到那好似來自另一世界的聲音,聽到那白天的歡騰和夜晚的悲歎。

    我看見并感到自己成了天空中飄浮的雲塊,成了田野裡戰鬥的人群,不論是歡樂和享受,還是不幸和痛苦,它們兩者發出的聲響都是明朗而清晰的,從我的心靈深處散開,又從外面進人我的心靈,彙成一片和諧的音階,闖進我的睡夢,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都為我所占有。

     一個寂靜的傍晚,我從山岩上回轉家中,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上述的一切,而當我反複思考之後,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謎。

    突然間我想出這一切意味着什麼了,這是我早年就已嘗到過的那種莫名其妙的、迷亂時刻的複生。

    伴随着這一回憶同時而來的是另一種愉快的開朗,一種近似玻璃般晶瑩和透明的感情,沒有絲毫僞裝,也不存在任何痛苦或幸福,隻意味着力量、音響和激流。

    從我膨脹的感情中産生的活力、光彩和奮鬥精神,最終升華為音樂。

     如今我在自己充滿光明的日子裡看到的是陽光、森林、棕色的山岩和遠方的銀色山峰,對于幸福、美、享樂有着加倍的感受。

    而在陰暗的時刻,我感到自己病态的心中有加倍的激情在膨脹擴大,我簡直分不清快活和痛苦,而是這一種相等于另一種,兩者都令我痛苦,兩者都為我所珍愛。

    我内心不論是歡暢還是痛苦,我總是盡力靜靜地凝視着、認識着互相密不可分的光明和黑暗,它們的痛苦和甯靜都是偉大音樂的節拍、力量和一個部分。

     我沒法描述這種音樂,在我的眼裡,它是陌生的,也是無止境的。

    但是我能夠聽見它,我能夠把這個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予以感受。

    我也能夠把握它的一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它的反響、縮小和建議。

    我就這麼思考着,整日價不斷地汲取着,我感覺這一切必須用兩隻小提琴來加以表現,于是我便開始象一隻剛學飛的鳥兒般勇敢地淩空翺翔,我天真無邪地寫下了我第一首奏鳴曲。

     有一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間裡試奏了第一樂章,我确實感到自己有許多弱點,感到不熟練和無把握,然而每一節拍都引起了我内心的顫動。

    我不知道音樂是否動聽,但是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創造,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樓下客廳裡坐着旅館老闆的父親,他整年整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滿頭冰柱似的白發。

    這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從來不說一句話,隻是用安詳的眼睛細細地環視着四周。

    他這種莊嚴的沉默真是一個謎。

    他這樣坐着,究竟是因為他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安詳的心靈,還是因為他的心力已經枯竭了呢。

    我每天早晨都夾着小提琴走到這個老頭旁邊去,因為我注意到,他總是十分注意傾聽我的演奏和每一個樂曲。

    每當我見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我就走到他面前,給小提琴定好調後就為他奏第一樂章。

    這個耄耋老人靜靜地閉上他那黃眼白、紅眼眶的眼睛,傾聽着我的演奏,每當我停下來思考某一段音樂時,他也擡起本然的臉用那對平靜的眼睛注視着我。

    我演奏完畢,向他點頭緻意時,他也狡黠地向我眨眨眼睛,似乎聽懂了一切,用那對黃色的眼睛答複我的目光,接着便轉過身子,微微低下腦袋,重又恢複了原來木然不動的狀态。

     山上的秋天來得格外早,當一天清晨我出發離開那裡時,正是濃霧密布,淫雨霏霏,寒氣襲人了。

    然而,我腦子裡還是陽光明媚的晴日,而且除了有益的記憶外,還帶走了對前途的愉快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