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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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分子自我欣賞的狹隘範圍的特征,也就是柳詞受到一般市民歡迎而風行一時的主要原因。

     宋初詞人所用的詞調還是限于比較簡短的。

    晏殊的《珠玉詞》、歐陽修的《六一詞》裡用得最多的詞調是《浣溪沙》《玉樓春》《漁家傲》《蝶戀花》《桑子》等。

    晏幾道的《小山詞》也是如此。

    其中有的是整齊的七言,有的是以七言為主的長短句。

    可見他們還隻是習慣于選擇近乎詩體的詞調來填詞。

    但是,當時社會早已形成了“變舊聲、作新聲”(李清照《詞論》)的風氣,民間流行的新樂曲越來越多,越來越繁複。

    柳永是一個精通音律、愛好民間音樂的詞人,他和樂工們合作,創制了大量以篇幅較長、句子錯綜不齊為特色的慢詞。

    如顧的《甘州子》隻有三十三字,柳永的《甘州令》增為七十八字體;牛峤的《女冠子》隻有四十一字,柳永的《女冠子》增為一百一十一字和一百一十四字兩體;馮延巳的《抛球樂》隻有四十四字,柳永的《抛球樂》增為一百八十七字體;李煜的《浪淘沙》隻有五十四字,柳永的《浪淘沙慢》增為一百三十三字體;晏殊的《雨中花》隻有五十字,柳永的《雨中花慢》增為一百字體。

    這都可以看出詞體随着樂曲繁衍而為長篇的趨勢。

    長調本不始于柳永,敦煌所保存的唐朝民間詞裡,《内家嬌》和《傾杯樂》兩個詞調都在一百字以上。

    還有題名杜牧的《八六子》八十九字,題名後唐莊宗的《歌頭》長達一百三十六字。

    但是,長調的得到發展,蔚然成為一代的風氣,倡導之功不能不歸于柳永。

    他的《樂章集》所用的一百多個詞調中,絕大部分是前所未見、或者是借用舊曲制成新體的,有分為三疊長達兩百字以上的(如《戚氏》)。

    詞的體式至此便相當完備了。

     柳永的語言風格不同于晏、歐一派,受晚唐、五代文人詞的影響不大。

    他善于從民間詞中吸取營養,從許多優秀的民間詞裡學會了怎樣寫閨怨,怎樣使用俚俗語言,怎樣運用鋪叙的手法。

    他成功地運用鋪叙的手法為北宋文人寫長調開辟了道路。

    作為一首長調,必須組織較為複雜的内容。

    因此,如何鋪叙便成為關鍵性的課題。

    柳永鋪叙的特征主要是盡情描繪,不再講究含蓄;他把寫景、叙事、抒情打成一片,而在結構上卻又有一定的層次,前後呼應,段落分明。

    夏敬觀《手評樂章集》稱他的詞:“層層鋪叙,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

    ”這話是符合實際的。

    與柳永同時的詞人張先、晏幾道都有長調的制作,但都不以鋪叙見長(李清照《詞論》說“晏苦無鋪叙”),缺乏組織長篇的才力,他們在這方面的成就和影響都不能和柳永相比。

     北宋文人詞有俚、雅之分,始于柳永。

    他完全不顧士大夫的輕視和排斥,使用極其生動的俚俗語言來反映中下層市民的生活面貌,一手建立了俚詞陣地,和傳統的雅詞分庭抗禮。

    加以作者寫作技巧的純熟,善于“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因而受到大衆的喜愛,享有任何詞人都不曾獲緻的“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的聲譽。

    可是我們這裡必須指出,柳詞的風靡一時,絕不是由于他所組織的主題具有高度的思想内容和教育意義。

    他着重寫妓女和浪子,即使在市民社會裡也隻是病态的一角,沒有多少積極的現實意義。

    雖然他也以同情的态度寫妓女,可沒有塑造出受損害、受侮辱的妓女形象。

    試以敦煌保存的民間詞作為範例,如《望江南》裡的“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又如《抛球樂》裡的“珠淚紛紛濕绮羅,少年公子負恩多。

    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僅僅三言兩語,便道出了極其沉痛的心情。

    與此不同,在柳永的筆下,妓女實際上是安于被人狎玩的形象,她們沒有不滿和反抗,甚至某些寫妓情的詞還有着色情描寫,即使五代文人的豔詞也沒有達到如此淫穢的程度。

    這種迎合市民低級趣味的詞作,不但給讀者帶來許多毒素,同時也說明柳永學習民間創作,隻着重語言形式方面而抛棄了真正的人民的思想感情。

    因此,我們對他的俚詞,也不應作過高的估價。

    此外,柳永還有一些歌頌聖德、追求利祿的庸俗作品,也是應予批判的。

     北宋前期的詞,不論晏殊、歐陽修、柳永或其他詞人,不論雅詞或俚詞,不論所反映的是士大夫還是市民的精神面貌,都沒有突破“詞為豔科”的藩籬,内容仍舊局限于男女相思離别之情,“靡靡之音”充塞了整個詞壇,風格始終是柔弱無力,極少例外。

    蘇轼的貢獻首先是打破詞的狹隘的傳統觀念,開拓詞的内容,提高詞的意境。

    胡寅在《酒邊詞》的序文裡有一段介紹蘇詞極精辟的話: ……眉山蘇氏一洗绮羅香澤之态,擺脫綢缪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

     建立這種新的豪放風格不是一個單純的形式問題,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歐陽修對于詩文都有所革新,對于詞則原封不動,可見詞的傳統觀念的牢不可破。

    蘇轼“以詩為詞”,不僅用詩的某些表現手法作詞,而且把詞看作和詩具有同樣的言志詠懷的作用。

    這樣就解放了詞的内容和形式上的束縛,使它具有較前寬廣得多的社會功能,這意義是不可低估的。

    王灼《碧雞漫志》說: 東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這是一個根本性的方向問題。

    如果沒有蘇轼舉起革新的旗幟,讓詞壇充滿了绮語誨淫、歌功頌德、傷感頹廢、詞彙貧乏而又千篇一律的作品,那麼宋代詞人如何構成自己一代的特色以與唐詩、元曲前後輝耀,便是難以設想的了。

    在蘇詞中,有要求建立功業的明确的愛國主題,有富于幻想的浪漫精神,有雄渾博大的意境,表現出豪邁奔放的個人性格及其樂觀處世的生活态度。

    就這些方面看,就它在詞的曆史發展上所起的作用和影響看,确是前無古人,說他“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成為豪放派的創始人,是不過分的,因為他給當時頹廢的詞壇注射了有發展前途的新血液。

    當然蘇詞的思想内容也不是無可非議之處。

    他那種寵辱皆忘的清沖淡遠之懷、浮生若夢的醉月乘風之想,看來是胸襟曠達,情緒似乎很健康,其中卻隐藏着虛無成分相當濃厚的消極思想,對舊社會封建的士大夫曾經起過不良的影響,在今天還是必須批判地對待的。

     其次,蘇轼不顧一切文人的責難與讪笑,毅然打破了詞在音律方面過于嚴格的束縛,也是和詞的革新完全相應的、有意義的創舉。

    陸遊《老學庵筆記》說: 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多不協律。

    晁以道謂:“紹聖初,與東坡别于汴上。

    東坡酒酣,自歌《陽關曲》。

    ”則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

    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

     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