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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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她而蔑視一切,甚至尊重她的痛苦,隻想見她而不求相見,離開了他帶去極大歡樂的宮廷,來看幽閉她的高牆,到這種不能指望遇見她的地方來沉思冥想;總而言之,這是個愛情專一面值得愛的男人,她對他萬分傾慕,縱使他不愛她,她也會愛上他的;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品德高尚、與她的人品般配的男人。

    現在,阻礙她感情的義務和德操都已不複存在,一切障礙都已清除,他們過去的狀況,就隻剩下德·内穆爾先生對她的愛,以及她對德·内穆爾先生的愛了。

     所有這些念頭,對這位王妃來說都是新的。

    對德·克萊芙先生的哀悼,一直占據她的心,不容她把目光投向這類念頭。

    随着德·内穆爾先生的出現,這種念頭在她頭腦裡大量湧現了。

    然而,就在滿腦子這類念頭的時候,她也想起,她認為能以身相許的這個男人,正是她在丈夫生前就愛過、又導緻她丈夫夭亡的人;而且,丈夫甚至在臨終的時候還向她表示,擔心她會嫁給德·内穆爾先生。

    想到這種情景,她的高潔的操守受到極大的傷害,覺得現在嫁給他,就跟在丈夫生前愛上他的罪過不相上下。

    她陷入了同自己的幸福背道而馳的思索中,她還找出不少理由來強化這種想法,預感到自己一旦嫁給這位王子,非但沒了安甯,還要遭受種種不幸。

    她在原地呆了兩小時,才終于返回府上,心下決定自己必須躲避他,把同他見面視為完全違背婦道的事情。

     不過,這種信念,隻是理智和德操所産生的效果,并沒有帶動她的心。

    她仍心系德·内穆爾先生,強烈的感情将她置于不得安甯、值得同情的境地。

     她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本能的頭一個舉動,就是去瞧瞧對面窗口是否有人。

    她走過去,果然望見德·内穆爾先生,心裡一驚,急忙抽身閃開。

    從急速閃躲的動作,這位王子判斷出他被對方認出來了。

    他懷着一片癡情,自從找到這種得見德·克萊芙夫人的辦法之後,就時常渴望能讓她看見;在無望得到這種樂趣時,他就去不意讓德·克萊芙夫人碰見他的那座花園冥思遐想。

     這種痛苦異常、前途未蔔的境況,他終于厭膩了,決意去探探路子,弄清自己的命運。

     “我還等什麼呢?”他自言自語,“很久以來我就知道她愛我,現在她已是自由之身,再也沒有回絕我的義務了。

    我何必隻局限于望望她,而不同她見面交談呢?愛情怎麼可能将我的理智和膽量剝奪殆盡,把我變成與從前情場上的我如此不同呢?我固然應當尊重德·克萊芙夫人的悲痛,不過,這種尊重持續的時間太久,給她充分的閑暇止熄她對我的愛意了。

    ” 他這樣一考慮,便想用什麼辦法同她見面。

    他認為自己的這種戀情,再也沒有必要向主教代理隐瞞了,于是決定去跟主教代理談談,說明自己對他侄女的意圖。

     當時,主教代理就在巴黎。

    滿朝文武都回到巴黎,準備服裝和車馬随從,好陪同國王為西班牙王後送行。

    于是,德·内穆爾先生去拜訪主教代理,坦率地向他承認了一直隐瞞的事情,隻保留德。

    克萊芙夫人的感情,不便顯露自己已知其心意。

     主教代理越聽越高興,他明确表示,自從德·克萊芙夫人孀居之後,他雖然不知道他的心願,但是常想她是惟一配得上他的人。

    德·内穆爾先生求他設法讓他同德·克萊芙夫人談談,以便了解她的意思。

     主教代理建議帶他拜訪德·克萊芙夫人,但是,德·内穆爾卻認為這樣太貿然,因為她還不接待任何人。

    他們倆商量好,要由主教代理出面,找個借口把她請到家來,而德·内穆爾先生則從一條隐蔽的樓梯前去,免得讓人瞧見。

    他們照計行事:德·克萊芙夫人到了,主教代理上前相迎,将她帶進套房裡端的大客廳。

    過了一會兒,德·内穆爾先生走了進來,就好像是偶然登門拜訪。

    德·克萊芙夫人見他進來,感到萬分驚訝,臉不禁刷地紅了,又極力掩飾這種羞色。

    起初,主教代理随便聊些事情,繼而,他假托去吩咐點什麼事兒,要出去一下,請德·克萊芙夫人代他盡主人之誼,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德·内穆爾先生和德·克萊芙夫人單獨在一起,第一次有機會交談了,他們的感覺真是難以描摹。

    二人半晌相對無言,德·内穆爾先生終于打破沉默: “夫人,”他對德·克萊芙夫人說,“您一直拒絕同我談話,現在,德·沙特爾先生給了我這一機會,您能原諒他嗎?” “不能原諒,”德·克萊芙夫人回答說,“他居然忘了我的處境,我的名譽要冒多大危險。

    ” 說罷她就要離去,德·内穆爾先生卻勸阻她: “您絲毫也不必擔心,夫人,”他解釋道,“誰也不知道我在這裡,不會有任何意外情況。

    請聽我說,夫人,請聽我說,即使不發善心,至少也為了愛護您自己,擺脫我因控制不住癡情而難免做出的荒唐之舉。

    ” 德·克萊芙夫人畢竟傾慕德·内穆爾先生,她最後一次讓步了,目光滿含柔情和嬌媚地注視他: “可是,您指望什麼呢,”她對他說道,“您求我随和一點又怎麼樣呢?我随和了,您也許會後悔的,而我肯定要懊悔。

    您的命運應當更好些,可是您的運氣迄今為止不好,這樣追求下去,将來也不會好,除非您到别處去追求好運!” “我,夫人,”德·内穆爾先生對她說,“到别處去追求幸福!除了得到您的愛,還能有什麼别的幸福可言呢?雖然我從未向您表白過,但是我相信,夫人,您不會不知道我的愛,也不會不明白我這愛将是世間最真摯、最熾烈的。

    有些事情您不了解,這種愛經受了什麼樣的考驗?您的嚴峻态度,讓這種愛經受了什麼樣的考驗?” “既然您希望我同您談談,而我也拿定了主意,”德·克萊芙夫人邊坐下邊答道,“那我就要開誠布公了,這種态度您在女性身上難得見到。

    我絕不會對您說,我沒有看出您對我的愛戀;即使我說沒看到,也許您也不會相信。

    不瞞您說,我不僅見到了,而且見到了您要向我表現的樣子。

    ” “既然您看到了,夫人,”他截口說道,“您怎麼可能一點也不動心呢?我能鬥膽問一句,我的愛在您心中是否留下點印象呢?” “您根據我的舉止行為,大概已經判斷出來了,”德·克萊芙夫人答道。

    “不過,我倒想了解您有什麼想法。

    ” “我必須處于更為幸運的境地,才敢對您談談想法,”他回答,“我的命運同我要對您講的,并沒有什麼關系。

    我要告訴您的,夫人,無非是我曾強烈希望您沒有向德·克萊芙先生承認您向我隐瞞的事兒,強烈希望您向他隐瞞您向我表露的事兒。

    ” “您怎麼能發現,我向德·克萊芙先生承認了什麼呢?”她臉紅了,問道。

     “我是通過您知道的,夫人,”德·内穆爾先生答道。

    “不過,我膽敢偷聽了您的話,為求得您的寬恕,您回想一下,我是否濫用了我聽到的話,我的希望是否因而增加了,我是否多了幾分對您說話的膽量?” 接着,他開始講述如何竊聽了她與德·克萊芙先生的談話,還未等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不必再多講了,”德·克萊芙夫人說道,“現在我才明白,您是怎樣了解得那麼清楚的。

    這一點,我看您在太子妃那裡,就表現得太明顯了;這件事,您告訴了朋友,您朋友又告訴了太子妃。

    ” 于是,德·内穆爾先生又告訴她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您無需道歉,”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沒等您向我說明原因,我早就原諒您了。

    我要終生向您隐瞞的心思,既然您通過我本人知曉了,那麼我就實話告訴您,您激發我産生的感情,在遇見您之前我沒有體驗過,甚至連點概念都沒有,剛一産生叫我十分驚訝,也加劇了慌亂的心情,而這種心慌意亂始終伴随着這種感情。

    現在我向您承認這一點,不怎麼感到羞恥了,因為現在可以了,我這樣做不算罪過,而且您也看到,我的行為并不受我的感情支配。

    ” “夫人,”德·内穆爾先生跪到她面前,說道,“您相信不相信,我會快樂和激動得死在您的腳下?” “我告訴您的,”她微笑着答道,“無非是您早已十分清楚的事。

    ” “暧!夫人,”他接口道,“偶然得知,還是聽您親口講,看到您願意讓我知道,這之間有多大差異啊!” “不錯,”她又對他說道,“我願意讓您了解,而且,我告訴您時,也有一種溫馨之感。

    我甚至說不清我告訴您這事,是出于自愛還是對您的愛。

    因為說到底,這件事說出來,也絕不會有什麼結果,我還要恪守婦道給我定的嚴規。

    ” “不要這樣打算了,夫人,”德·内穆爾先生答道,“您自由了,不受什麼婦道的束縛了;再冒昧一點兒,我甚至要對您說,有朝一日,婦道會要求您保持對我的感情,而這事完全取決于您。

    ” “婦道禁止再考慮任何人,”她反駁道,“尤其不能考慮您,是何緣故,您不得而知。

    ” “也許我還不知道,夫人,”他接口道,‘不過,那絕非真正的原因。

    我猜得出來,德·克萊芙先生以為我很幸福,其實不然;他想像我受熱戀的驅動所做的荒唐之舉,得到了您的同意,其實您并未表露心意。

    ” “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德·克萊芙夫人說道,“一想起來我就受不了,感到羞愧,其後果也使我太痛苦了。

    您導緻德·克萊芙先生之死,這是千真萬确的。

    您輕率的行為引起他的懷疑,最終要了他的命,這就同您親手奪走他的性命一樣。

    假如你們倆要拼個你死我活,并且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瞧瞧我該怎麼做吧。

    我完全清楚,在世人看來這不是一碼事兒,但是在我看來毫無區别,既然我知道,他是因您而喪命,而我又是起因。

    ” “噢!夫人,”德·内穆爾先生對她說道,“您擡出什麼婦道的幽靈,來對抗我的幸福?什麼!夫人,一個空幻的、毫無依據的念頭,竟然阻止您給您所愛的一個男人幸福?什麼!我本來就能抱着與您共度一生的希望;我的命運本可以指引我去愛一個最可敬的人兒;我在她身上本來能看到一個出色的情人所具備的一切,她原也不讨厭我,可是,我在她的行為中,難道隻能找到一位妻子所能具有的全部品質嗎?因為,歸根結底,夫人,把情人和妻子完美結合于一身的,也許您是獨一無二的人。

    凡是男子迎娶愛他們的情人為妻時,都不免心驚膽戰,他們參照别的女人,惟恐情人成為妻子後行為就變了。

    然而,夫人,對您絲毫也不必擔心,在您身上隻能找到值得贊美的方面。

    我面對如此巨大的幸福,卻要眼看您本人設置重重障礙嗎?唉!夫人,您忘記了您在男子中對我另眼相看,更确切地說,您從來就沒有看中我:于您是一時看走了眼,于我則是自作多情。

    ” “您絲毫也不是自作多情,”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沒有您覺察出的這種另眼相看,對我來說守節的理由也許就不會那麼重大。

    正是對您另眼相看,我才考慮與您結合會多麼不幸。

    ” “這我就無言以對了,夫人,”德·内穆爾先生說道,“既然向我表示擔心不幸。

    不過,不瞞您說,聽了您開誠布公講的這番話,我真沒料到會碰上這樣一條殘忍的理由。

    ” “這一理由對您毫無傷害,”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因此,我考慮再三,才向您提出來。

    ” “唉!夫人,”他接口說道,“剛才您已經說了那番話,還擔心有什麼會使我得意忘形的。

    ” “我要以剛開始的那種坦誠态度,再同您談一談,”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第一次談話要有各種保留和顧忌,現在我統統打消,不過我請您聽我把話說完,中間不要打斷。

     “我一點也沒有向您隐瞞我的感情,原原本本讓您看到,給您的愛戀這樣小小的回報,我想也是應該的。

    我要完全放開,向您表露感情,看來我這一生也隻能有這麼一回。

    可是,我有幾分羞愧地向您承認,您對我的愛,将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這在我看來是極大的不幸,即使我沒有無法克服的婦道的理由,我也懷疑自己能否甘願招緻這種不幸。

    我知道您是自由的,我也一樣,因此,假如我們永遠結合了,外界也許不會譴責您,也不會譴責我。

    然而,在這終生結合中,男子的愛能始終如一嗎?我能希求發生對我有利的一個奇迹,将自己的全部幸福寄托在這種愛上,再眼睜睜看着這種愛注定消失嗎?在這世上,結婚後愛情始終不變,德·克萊芙先生也許是惟一的男子。

    也是命裡注定,我未能抓住這種幸福。

    也有這種可能:正因為他在我身上沒有得到這種激情,他的愛才得以延續。

    可是,我沒有同樣的辦法維持您的愛,我甚至認為,您遇到重重障礙,才這樣堅持不懈地追求。

    您碰到相當多的阻礙,便激勵自己去克服,而我無意識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