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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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趕快把信給我吧,”太子妃又說道,“我好派人給王後送去,送去之前,我還得先看一遍,瞧瞧能不能認出信上的筆迹。

    ” 德·克萊芙夫人這下子做難了,完全超出她的意料。

     “夫人,我不知道您怎麼辦才好,”她回答,“因為,我把信給德·克萊芙先生看,他卻把信還給了德·内穆爾先生。

    德·内穆爾先生一早就登門,請求德·克萊芙先生出面向您索回信,而德·克萊芙先生不慎說信就在他手中,他又心軟,經不住哀求,就把信還給了德·内穆爾先生。

    ” “您可給我添了大麻煩,簡直不可想像,”太子妃又說道。

    “您就不該把信還給德·内穆爾先生;您是從我手裡拿走的信,不經我的允許就絕不應當給别人。

    您讓我怎麼對王後說呢?她又會怎麼想呢?她很可能以為這封信與我有關,主教代理和我有什麼私情。

    怎麼也不能說服王後相信,這封信是寫給德·内穆爾先生的。

    ” “給您添這麼大麻煩,我非常遺憾,”德·克萊芙夫人答道。

    “我也認為麻煩大了,但這是德·克萊芙先生的過錯,不能怪我。

    ” “就該怪您,不應當把信給您丈夫,”太子妃反駁道。

    “世上的女人,惟獨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告訴丈夫。

    ” “看來是我的過錯,夫人,”德·克萊芙夫人答道。

    “不過,現在應該考慮如何彌補,而不是審查我的過錯。

    ” “信中的内容,您差不多總還記得吧?”太子妃問道。

     “對,夫人,”她回答,“我看過不止一遍,内容還記得。

    ” “既然如此,”太子妃接口說道,“您一會兒就去找一個筆迹陌生的人寫出來,我再把它轉交給王後,王後不會出示給看過信的人,即使出示了,我也一口咬定就是夏斯特拉爾給我的那封信,諒他也不敢跟我唱反調。

    ” 德·克萊芙夫人贊同這種辦法,尤其想到可以派人去德·内穆爾先生那裡取回信,讓人大緻模仿信上的筆體,逐字逐句抄一遍,就會萬無一失,準能瞞過王後。

    她一回到府上,就向丈夫講了太子妃遇到的麻煩,求他派人找德·内穆爾先生。

    派去的人找到他,他就急速趕來了。

    德·克萊芙夫人把她對丈夫講的話又重複一遍,并向他要那封信。

    不料德·内穆爾先生卻回答說,信已經歸還了;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喜出望外,信失而複得,總算脫離了面臨的危險,他當即就寄還給德·特米娜夫人的女友。

    德·克萊芙夫人又遇到新麻煩,他們反複商量,最後決定憑記憶複制那封信。

    他們關起門來操作,吩咐仆人不讓任何人進入,還把德·内穆爾先生的跟班全打發走。

    這種神秘而相契的氛圍,對這位王子,甚至對德·克萊芙夫人,都不乏可觀的魅力。

    既有丈夫在家,又是為了維護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利益,她良心上就沒有什麼不安了,隻感到與德·内穆爾先生見面的愉悅,而這種純潔的、毫無雜念的喜悅,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這種喜悅給她的思想平添了自由與活潑,而德·内穆爾先生從未見她如此情态,從而對她的愛情倍增。

    他還從未經曆過如此惬意的時刻,也就跟着活躍多了。

    德·克萊芙夫人開始回憶信的内容,并執筆寫下來,這位王子非但不認真幫忙,反而時時打斷她的思路,對她講些玩笑話。

    德·克萊芙夫人的思想也進入同樣歡快的狀态,結果二人在房間裡關了許久,太子妃兩次派人來催問,信還沒有寫出來一半。

     德·内穆爾先生倒樂意延長如此惬意的時刻,把他朋友的利益置于腦後了。

    德·克萊芙夫人也不覺得無聊,同樣把她叔父的利益置于腦後了。

    到了下午四點鐘,信才勉強寫完,而且寫得很糟,讓人抄寫出來的一份,同原來的字體相去甚遠;因此,王後看了,無需費神去弄清楚就知道是假的,不管别人怎麼說這封信是寫給德·内穆爾先生的,她也不會上當受騙,而是确信,這封信不僅是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而且還與太子妃有關系,認為他們倆是串通好了的。

    她産生了這種念頭,就極大地增加了她對這位王妃的仇恨,不斷迫害她,永遠也不饒恕,後來終于将她逐出法國。

     至于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他在王後面前徹底失寵了,事情到這種地步,不是因為洛林紅衣主教已經主宰了她的思想,就是因為情書事件讓她明白自己受了騙,也從而弄清主教代理所設的其他騙局;總之大勢已去,他永遠也不能同王後言歸于好了,他們的關系破裂了。

    後來,他牽連到昂布瓦茲謀反事件中,就讓太後借機除掉了。

    [注] 派人把信給太子妃送去之後,德·克萊芙先生和德·内穆爾先生就出去了。

    德·克萊芙夫人獨自呆在房中,心愛的人在場所帶來的喜悅一旦消失,她就如夢初醒,驚詫地看到情緒變化多大:昨天夜晚和眼下真有天壤之别。

    當初,她以為德·特米娜夫人的信是寫給德·内穆爾先生的,就對他表現出了尖刻和冷淡,那種神态重又浮現在她眼前;然而,她一旦确信這封信與他無關,取代這種惱怒的,又是何等平靜和甜美的心情!她想到前一天對他動了情,惟有憐惜之心才能産生這種感情,她便視為罪過而自責;她還想到自己惱怒所顯露的嫉妒情緒,恰恰是愛的某種确證,凡此種種,她簡直認不出自己了。

    她又想到德·内穆爾先生完全看出來她知道他愛她,也完全看出來她盡管知道,也沒有慢待他;即使當着她丈夫的面也如此;非但沒有慢待,還從來沒有這樣對他青眼相加,正是她促使丈夫派人找他來,他們單獨在一起度過一個午後,凡此種種她覺得,自己是同德·内穆爾先生串通一氣,欺騙世間最不該受騙的丈夫,這種行徑,即使在她情人眼裡也顯得極不自重,她不禁為此感到羞愧。

    然而,她最不能容忍的,還是回想起昨天難度的夜晚的狀态,以及想到德·内穆爾先生另有所愛而自己受了騙所産生的劇烈痛苦。

     在此之前,她沒有體驗過猜疑和嫉妒所弓愧的極度不安,隻想着自己謹防愛上德·内穆爾先生,并不擔心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

    這封信所引起的猜疑雖然消除了,但是也讓她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随時可能上當受騙,還給她留下了她從未有過的懷疑和嫉妒的印迹。

    她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從未想過,像德·内穆爾先生這樣一個男子,在女人中間一直顯得那麼輕浮,怎麼可能真誠而持久地愛戀呢。

    她覺得自己幾乎不可能滿足于他的愛了。

     “然而,”她心中暗道,“即使我能感到滿足,那麼我又如何對待他的感情呢?我願意容忍嗎?我願意回報嗎?我願意投入一件風流豔事中嗎?我願意對德·克萊芙先生負心嗎?我願意背叛自己嗎?總而言之,我甘願自找愛情所造成的痛悔和絕望嗎?一種傾慕戰勝并控制我,把我強行拖走。

    我一次次下決心也徒勞無益;我昨天想的同今天想的完全一緻,我今天所為與昨天的決定恰恰相反。

    我不該再同德·内穆爾先生見面,應當到鄉下去,不管我這次旅行顯得多麼古怪。

    假如德·克萊芙先生極力勸阻,或者要追問此行的原因,我就實話告訴他,也許會傷害他,也同樣傷害我自己。

    ” 她打定了這個主意,整個晚上都在自己房間裡度過的,也不去見太子妃,問一問主教代理那封假信結果如何。

     等德·克萊芙先生一回家,她就對他說想要去鄉下,現在身體不好,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德·克萊芙先生覺得她美極了,根本不像有什麼大病,開頭他不以為然,還拿這個旅行計劃打趣,說她忘記了兩位公主的婚禮和比武大會即将舉行,她若想打扮得同其他貴婦一樣高雅華貴,準備的時間并不怎麼充裕。

    丈夫講了這些理由,她還是主意不變,請他同意在他陪同國王去貢比涅的時候,她前往庫洛米埃。

    庫洛米埃距巴黎有一日裡程,他們在那裡建造了一座精美的宅子。

    德·克萊芙先生還是同意了,而她去那個鄉間别墅,就不打算很快返回,但是國王去貢比涅隻準備逗留幾天。

     德·内穆爾先生和德·克萊芙夫人共度那個十分愉快的下午,他感到更加有望,可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不免黯然銷魂。

    他急切想再同她見面,終日寝食不安,因此,當國王回到巴黎的時候,他就決定去他姐姐德·梅爾克爾公爵夫人那裡,公爵夫人的鄉間别墅離庫洛米埃不遠。

    主教代理欣然接受他的建議,同他一道前往;他做這樣的安排,就是希望見到德·克萊芙夫人,并拉着主教代理一同去拜訪。

     德·梅爾克爾夫人接待他們特别高興,一心隻想讓他們玩得開心,向他們提供鄉間的各種娛樂活動。

    他們倆去打獵,追逐鹿的時候,德·内穆爾先生在森林裡迷了路,他打聽回程的路時,聽說他就在庫洛米埃附近。

    他一聽庫洛米埃這個詞兒,毫不加思索,也不想弄明白自己是什麼打算,策馬便朝人家指引的方向跑去,進入一片樹林,順着精心修整的一條條小徑行進,認為條條路徑都通向别墅。

    路的盡頭有一座小樓;樓下是一間大客廳,配有兩個小房間:一間對着小花園,而綠籬之外便是樹林;另一間則對着庭園的主道。

    他走進小樓,正要停下來觀賞這座美麗的建築物,忽見德·克萊芙夫婦由一群仆人簇擁着,從庭園主道走過來。

    德·内穆爾先生動身來鄉下時,德·克萊芙先生還在國王身邊,不料竟在這裡見到,他頭一個本能的反應就是躲起來,于是走進對着小花園的房間,打算從開向樹林的一道門出去。

    然而,他看見德·克萊芙夫婦坐到小樓下面,衆仆人停留在庭園裡,而他們必須經過兩位主人就坐的地方,才能到他所呆的房間,因此他心頭一喜,禁不住要瞧瞧這位王妃,而且還萌生好奇之心,禁不住要聽聽她同丈夫的談話:這位丈夫引起他的嫉妒超過他的任何情敵。

     他聽見德·克萊芙先生對妻子說: “您為什麼就不願意回巴黎呢?什麼人能拖住您留在鄉間呢?近來您喜歡獨來獨往,對此我感到奇怪,也感到傷心,因為我們經常分開。

    我甚至覺得您比往常更憂傷了,我真擔心您有什麼傷心事。

    ” “我沒有任何煩惱的事,”妻子回答,神情頗為尴尬,“可是,宮廷裡太喧鬧了,而且家府上又總來那麼多人;弄得人身體和精神不可能不累,自然要尋求休息了。

    ” “休息,”丈夫反駁道,“不大适合您這樣年齡的人。

    您無論在自己府上還是在宮廷裡,都沒有顯出疲倦來,我還是擔心您喜歡同我分開。

    ” “您産生這種想法,對我就太不公正了,”她神情越發尴尬,接口答道。

    “不過,我還是求您讓我留在這裡。

    假如您也能留下,那我就太高興了,但是您要獨自留下,将那一大群幾乎不離您左右的人打發走。

    ” “暧!夫人!”德·克萊芙先生高聲說道,“您的神情和您的話語,都讓我明白您想獨自一人是有原因的,但我不得而知;請求您告訴我。

    ” 他催問了許久,妻子就是不肯講,而她越辯解,越引起她丈夫的好奇心;接着,她垂下雙目,沉默不語了;繼而,她擡眼注視着丈夫,突然說道: “不要強行要我向您承認一件事,雖然有好幾回,我都打算向您承認,但最終還是缺乏勇氣。

    您考慮這一點吧:像我這樣年齡的一個女子,應當約束自己的行為,總在宮廷出出進進,是極不謹慎的。

    ” “夫人,您讓我怎麼想呢?”德·克萊芙先生提高聲音說道,“我不敢對您直說,真怕冒犯您。

    ” 德·克萊芙夫人又不答言了,她的沉默終于使她丈夫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您什麼也不對我講,”她丈夫接着說,“這就等于向我表明我沒有想錯。

    ” “那好吧,先生,”她跪到丈夫面前,回答說,“我向您承認一件事,這是從來沒有女人向丈夫承認過的;不過,我的行為和意圖是清白的,也就給了我這種勇氣。

    不錯,我遠離宮廷是有原因的,就是要躲避我這樣年齡的人有時所面臨的危險。

    我還從未有半點意志薄弱的表現,如果您讓我自主離開朝廷的生活,或者,如果德·沙特爾夫人還在世指導我的行為,我也就不會擔心自己會有這種表現了。

    我所做的決定,不管冒多大風險也心甘情願,以便始終無愧于您。

    如果我産生了令您不快的感情,也千萬請您原諒,至少我在行為上永遠不會惹您不滿。

    想一想吧,我為了這樣做,必須對丈夫懷有更多的友誼和敬意;指引我吧,憐憫我吧,如果可能的話,還繼續愛我吧。

    ” 在她講這番話的過程中,德·克萊芙先生雙手托着頭,心情激動萬分,甚至沒有想到扶起他妻子,等她住了口,他才朝她投去目光,看見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美麗動人到了極點,他心痛如絞,都有死的念頭,急忙摟住妻子,将她扶起來。

     “您還是可憐可憐我吧,夫人,”他對妻子說道,“我才值得可憐呢。

    我一時痛不欲生,對您這樣推心置腹沒做出應有的反應,還要請您原諒。

    我覺得您的行為,比世上任何女子都更值得敬重和欽佩;但與此同時,我卻是世間最不幸的男子。

    自從見到您的那一刻起,您就燃起我的激情,擁有了您而又遭您的冷淡,也未能把它熄滅:這種激情還在延續。

    我始終未能激發起您的愛,而現在卻眼看着您擔心對另一個人産生這種感情。

    夫人,讓您産生這種擔心的那個幸運男子,他是誰?從什麼時候起,他讨您喜歡的呢?他又是如何讨您歡心的呢?他找到什麼途徑抵達您的心靈?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