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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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坐着的。

     周 萍 (有些煩)那也不見得,我總怕父親回來,您很忙,所以—— 周 沖 你不知道母親病了麼? 周蘩漪 你哥哥怎麼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 沖 媽! 周 萍 您好一點了麼? 周蘩漪 謝謝你,我剛剛下樓。

     周 萍 對了,我預備明天離開家裡到礦上去。

     周蘩漪 哦,(停)好得很。

    ——什麼時候回來呢? 周 萍 不一定,也許兩年,也許三年。

    哦,這屋子怎麼悶氣得很。

     周 沖 窗戶已經打開了。

    ——我想,大概是大雨要來了。

     周蘩漪 (停一停)你在礦上做什麼呢? 周 沖 媽,你忘了,哥哥是專門學礦科的。

     周蘩漪 這是理由麼,萍? 周 萍 (拿起報紙看,遮掩自己)說不出來,像是家裡住得太久了,煩得很。

     周蘩漪 (笑)我怕你是膽小吧? 周 萍 怎麼講? 周蘩漪 這屋子曾經鬧過鬼,你忘了。

     周 萍 沒有忘。

    但是這兒我住厭了。

     周蘩漪 (笑)假若我是你,這周圍的人我都會厭惡,我也離開這個死地方的。

     周 沖 媽,我不要您這樣說話。

     周 萍 (憂郁地)哼,我自己對自己都恨不夠,我還配說厭惡别人?——(歎一口氣)弟弟,我想回屋去了。

    (起立) 〔書房門開。

     周 沖 别走,這大概是爸爸來了。

     〔裡面的聲音:(書房門開一半,周樸園進,向内露着半個身子說話)我的意思是這麼辦,沒有問題了,很好,再見吧,不送。

     〔門大開,周樸園進,他約莫有五六十歲,鬓發已經斑白,帶着橢圓形的金邊眼鏡,一對沉鸷的眼在底下閃爍着。

    像一切起家立業的人物,他的威嚴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

    他穿的衣服,還是二十年前的新裝,一件團花的官紗大褂,底下是白紡綢的襯衫,長衫的領扣松散着,露着頸上的肉。

    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貼在身上,整潔,沒有一些塵垢。

    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蒼白,腮肉松弛地垂下來,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閃閃地放着光彩,時常也倦怠地閉着眼皮。

    他的臉帶着多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專橫,自是和倔強。

    年輕時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經為臉上的皺紋深深避蓋着,再也尋不着一點痕迹,隻有他的半白的頭發還保持昔日的豐采,很潤澤地分梳到後面。

    在陽光底下,他的臉呈着銀白色,一般人說這就是貴人的特征。

    所以他才有這樣大的礦産。

    他的下颏的胡須已經灰白,常用一隻象牙的小梳梳理。

    他的大指套着一個扳指。

     〔他現在精神很飽滿,沉重地走出來。

     周 萍 (同時)爸。

     周 沖 周 沖 客走了? 周樸園 (點頭,轉向蘩漪)你怎麼今天下樓來了,完全好了麼? 周蘩漪 病原來不很重——回來身體好麼? 周樸園 還好。

    ——你應當再到樓上去休息。

    沖兒,你看你母親的氣色比以前怎麼樣? 周 沖 母親原來就沒有什麼病。

     周樸園 (不喜歡兒子們這樣答複老人的話,沉重地,眼翻上來)誰告訴你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常來問你母親的病麼?(坐在沙發上) 周蘩漪 (怕他又來教訓)樸園,你的樣子像有點瘦了似的。

    ——礦上的罷工究竟怎麼樣? 周樸園 昨天早上已經複工,不成問題。

     周 沖 爸爸,怎麼魯大海還在這兒等着要見您呢? 周樸園 誰是魯大海? 周 沖 魯貴的兒子。

    前年薦進去,這次當代表的。

     周樸園 這個人!我想這個人有背景,廠方已經把他開除了。

     周 沖 開除!爸爸,這個人腦筋很清楚,我方才跟這個人談了一回。

    代表罷工的工人并不見得就該開除。

     周樸園 哼,現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談談,說兩三句不關痛癢,同情的話,像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 周 沖 我以為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們應當同情的。

    并且我們這樣享福,同他們争飯吃,是不對的。

    這不是時髦不時髦的事。

     周樸園 (眼翻上來)你知道社會是什麼?你讀過幾本關于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于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 周 沖 (被壓制下去,然而)爸,我聽說礦上對于這次受傷的工人不給一點撫恤金。

     周樸園 (頭揚起來)我認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了。

    (向蘩漪)這兩年他學得很像你了。

    (看鐘)十分鐘後我還有一個客來,嗯,你們關于自己有什麼話說麼? 周 萍 爸,剛才我就想見您。

     周樸園 哦,什麼事? 周 萍 我想明天就到礦上去。

     周樸園 這邊公司的事,你交待完了麼? 周 萍 差不多完了。

    我想請父親給我點實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樸園 (停一下,看周萍)苦的事你成麼?要做就做到底。

    我不願意我的兒子叫旁人說閑話的。

     周 萍 這兩年在這兒做事太舒服,心裡很想在内地鄉下走走。

     周樸園 讓我想想。

    ——(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類事情,到了礦上我再打電報給你。

     〔四鳳由飯廳門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 沖 (猶豫地)爸爸。

     周樸園 (知道他又有新花樣)嗯,你? 周 沖 我現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樸園 什麼? 周 沖 (低下頭)我想把我的學費的一部分分出來。

     周樸園 哦。

     周 沖 (鼓起勇氣)把我的學費拿出一部分送給—— 〔四鳳端茶,放樸園前。

     周樸園 四鳳,——(向周沖)你先等一等。

    ——(向四鳳)叫你給太太煎的藥呢? 魯四鳳 煎好了。

     周樸園 為什麼不拿來? 魯四鳳 (看蘩漪,不說話) 周蘩漪 (覺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惡相)她剛才給我倒來了,我沒有喝。

     周樸園 為什麼?(停,向四鳳)藥呢? 周蘩漪 (快說)倒了,我叫四鳳倒了。

     周樸園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鳳)藥還有麼? 魯四鳳 藥罐裡還有一點。

     周樸園 (低而緩地)倒了來。

     周蘩漪 (反抗地)我不願意喝這種苦東西。

     周樸園 (向四鳳,高聲)倒了來。

     〔四鳳走到左面倒藥。

     周 沖 爸,媽不願意,您何必這樣強迫呢? 周樸園 你同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

    (向蘩漪低聲)你喝了,就會完全好的。

    (見四鳳猶豫,指藥)送到太太那裡去。

     周蘩漪 (順忍地)好,先放在這兒。

     周樸園 (不高興地)不。

    你最好現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 (忽然)四鳳,你把它拿走。

     周樸園 (忽然嚴厲地)喝了它,不要任性,當着這麼大的孩子。

     周蘩漪 (聲顫)我不想喝。

     周樸園 沖兒,你把藥端到母親面前去。

     周 沖 (反抗地)爸! 周樸園 (怒視)去! 〔沖隻好把藥端到蘩漪面前。

     周樸園 說,請母親喝。

     周 沖 (拿着藥碗,手發顫,回頭,高聲)爸,您不要這樣。

     周樸園 (高聲地)我要你說。

     周 萍 (低頭,至周沖前,低聲)聽父親的話吧,父親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周 沖 (無法,含着淚,向着母親)您喝吧,為我喝一點吧,要不然,父親的氣是不會消的。

     周蘩漪 (懇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麼? 周樸園 (冷峻地)蘩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

     周蘩漪 (四面看一看,望望樸園,又望望周萍。

    拿起藥,落下眼淚,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樸園 萍兒,勸你母親喝下去。

     周 萍 爸!我—— 周樸園 去,走到母親面前!跪下,勸你的母親。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 萍 (求恕地)哦,爸爸! 周樸園 (高聲)跪下! 〔周萍望着蘩漪和周沖;蘩漪淚痕滿面,周沖身體發抖。

     周樸園 叫你跪下! 〔周萍正向下跪。

     周蘩漪 (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現在喝!(拿碗,喝了兩口,氣得眼淚又湧出來,她望一望樸園的峻厲的眼和苦惱着的周萍,咽下憤恨,一氣喝下)哦……(哭着,由右邊飯廳跑下) 〔半晌。

     周樸園 (看表)還有三分鐘。

    (向周沖)你剛才說的事呢? 周 沖 (擡頭,慢慢地)什麼? 周樸園 你說把你的學費分出一部分?——嗯,是怎麼樣? 周 沖 (低聲)我現在沒有什麼事情啦。

     周樸園 真沒有什麼新鮮的問題啦麼? 周 沖 (哭聲)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媽的話是對的。

    (跑向飯廳) 周樸園 沖兒,上哪兒去? 周 沖 到樓上去看看媽。

     周樸園 就這麼跑了麼? 周 沖 (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麼? 周樸園 去吧。

     〔周沖向飯廳走了兩步。

     周樸園 回來。

     周 沖 爸爸。

     周樸園 你告訴你的母親,說我已經請德國的克大夫來,給她看病。

     周 沖 媽不是已經吃了您的藥了麼? 周樸園 我看你的母親,精神有點失常,病像是不輕。

    (回頭向周萍)我看,你也是一樣。

     周 萍 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周樸園 不,你不要走。

    我有話跟你說。

    (向周沖)你告訴她,說克大夫是個有名的腦病專家,我在德國認識的。

    來了,叫她一定看一看,聽見了沒有? 周 沖 聽見了。

    (走上兩步)爸,沒有事啦? 周樸園 上去吧。

     〔周沖由飯廳下。

     周樸園 (回頭向四鳳)四鳳,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這個房子你們沒有事就得走的。

     魯四鳳 是,老爺。

    (也由飯廳下) 〔魯貴由書房上。

     魯 貴 (見着老爺,便不自主地好像說不出話來)老,老,老爺。

    客,客來了! 周樸園 哦,先請到大客廳裡去。

     魯 貴 是,老爺。

    (魯貴下) 周樸園 怎麼這窗戶誰開開了? 周 萍 弟弟跟我開的。

     周樸園 關上,(擦眼鏡)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進來,回頭我預備一個人在這裡休息的。

     周 萍 是。

     周樸園 (擦着眼鏡,看周圍的家具)這間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頂喜歡的東西。

    我從南邊移到北邊,搬了多少次家,總是不肯丢下的。

    (戴上眼鏡,咳嗽一聲)這屋子擺的樣子,我願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點。

    (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遠喜歡夏天把窗戶關上的。

     周 萍 (強笑着)不過,爸爸,紀念母親也不必—— 周樸園 (突然擡起頭來)我聽人說你現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 萍 (驚)什——什麼? 周樸園 (低聲走到周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麼?并且——(停)——對不起你的母親麼? 周 萍 (失措)爸爸。

     周樸園 (仁慈地,拿着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長子,我不願意當着人談這件事。

    (停,喘一口氣嚴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裡很不規矩。

     周 萍 (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周樸園 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

     周 萍 (失色)爸! 周樸園 公司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場裡鬼混,尤其是這兩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

     周 萍 哦,(喘出一口氣)您說的是—— 周樸園 這些事是真的麼?(半晌)說實話! 周 萍 真的,爸爸。

    (紅了臉) 周樸園 将近三十的人應當懂得“自愛”!——你還記得你的名為什麼叫萍嗎? 周 萍 記得。

     周樸園 你自己說一遍。

     周 萍 那是因為母親叫侍萍,母親臨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樸園 那我請你為你的生母,你把現在的行為完全改過來。

     周 萍 是,爸爸,那是我一時的荒唐。

     〔魯貴由書房上。

     魯 貴 老,老,老爺。

    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樸園 知道。

     〔魯貴退。

     周樸園 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願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

     周 萍 是,爸爸。

     周樸園 來人啦。

    (自語)哦,我有點累啦。

     〔周萍扶他至沙發坐。

     〔魯貴上。

     魯 貴 老爺。

     周樸園 你請客到這邊來坐。

     魯 貴 是,老爺。

     周 萍 不,——爸,您歇一會吧。

     周樸園 不,你不要管。

    (向魯貴)去,請進來。

     魯 貴 是,老爺。

     〔魯貴下。

    樸園拿出一支雪茄,萍為他點上,樸園徐徐抽煙,端坐。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