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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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晨比較安靜,隻在洛斯哈托斯的西北方向有微弱的槍聲。

    米切爾船長站在陽台上焦慮地聽着遠處的動靜。

    幾年後,每當有顯赫的陌生人來訪問蘇拉科,米切爾船長基本上都用一個固定句型表達自己與“那些曆史大事件”的關系:“我當時的處境很微妙,是唯一留下來的代理人。

    先生,當時沒有一件事是不讓我操心的。

    ”接着,他就會提及如何懸旗才能既保護尊嚴又維持中立的難度:“我處在雙方激烈交鋒的中心,一方是海盜式的惡棍索蒂略的無法無天,另一方是雖地位比較正統但殘忍程度毫不遜色的佩德羅·蒙泰羅大人的暴虐。

    ”誇大危險程度,并非米切爾船長的唯一所能。

    比如,他堅持認為那一天是值得記憶的。

    那天黃昏時分,按照他後來的說法:“我見到了我那可憐的弟兄——諾斯特羅莫。

    他是名水手,我發現的。

    先生,也許我可以說,他是我制造出來的。

    他就是那個著名的騎馬去凱塔的人,先生。

    那是個曆史事件,先生!” 米切爾船長被OSN公司視為一位忠實的老雇員,為了讓他以既尊嚴且輕松的方式完成他餘下的任期,公司把他原來的業務範圍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充,并讓他繼續做主管。

    現有的運營規模擴大了,公司裡擠滿了雇員,除了原先在海港的辦公樓之外,又在鎮子裡新建了另一棟辦公樓,原先隻有一個部門,如今增加到了幾個部門——客運部、貨運部、駁運部等——這保證他能在這個殖民共和國重建後的首都蘇拉科擁有幾個更加舒服的年頭。

    鎮子裡的居民喜歡他,因為他性格友善、舉止文雅,為人既自重又正直,多年來人們都稱他是“我們國家的朋友”,因而他覺得自己是鎮子的标志性人物。

    每天早晨,當伊格羅塔山峰的巨大陰影還躺在農貿市場堆放的五顔六色的鮮花水果攤上的時候,他總是要去市場裡轉一轉。

    然後,他再開始輕松地處理各類業務。

    當他去人家做客時,總是受到款待。

    林蔭大街上的女士們會主動跟他打招呼。

    他有權進入鎮子上任何一家俱樂部,在古爾德家有自己固定的席位。

    他舒舒服服地、有尊嚴地在鎮子上過着一個有特權的老單身漢的花花公子式的生活。

    到了郵輪進港的日子,他會早早地來到公司在海港的辦公地點,這時他自己的快艇已經匆匆地準備好出發了,快艇上有幾個穿着時髦的白藍服裝的艇員,然後他會乘坐快艇出現在港口的岬角之間。

     他會邀請幾個有特殊身份的旅客,乘坐他的快艇,來到海港辦公樓,然後請他們坐下等一等,等他簽署完幾份文件。

    米切爾船長在桌前坐下,便會親切地講起話來。

     “你如果想在一天内看完所有的東西,時間是不夠的。

    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這裡。

    我們要在阿馬利亞俱樂部吃午餐。

    其實,我還是其他幾家俱樂部的會員,比如英美俱樂部、礦山工程師和商人俱樂部。

    先生們,也許你們不知道,我還是花花公子俱樂部的成員,這是家新俱樂部,成員大都是英、法、意等國來的活潑年輕人,他們都想見一見鎮子上的一位老居民。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去阿馬利亞俱樂部吃午餐。

    我覺得這可能會令你們喜歡。

    它是這個國家的寶物。

    俱樂部成員都來自大家族。

    先生們,國家主席就是這家俱樂部的成員之一。

    在俱樂部院子裡有一位傑出的大主教的雕像,但鼻子折斷了。

    我認為那是一尊非凡的雕像。

    卡瓦列雷·帕諾凱蒂——帕諾凱蒂是一位知名意大利雕塑家——在這裡工作了整整兩年——他對我們主教的評價很高……好吧!現在我們能帶你們走了。

    ” 他炫耀地談着,不時揮一揮他那短粗的手臂,不讓他的特殊俘虜“心不在焉”。

    他驕傲地談着自己的經曆,談話中浸透着對人、事、建築的曆史意義的見解。

     “你們能看到,這裡有大量建築工程正在進行之中。

    在獨立之前,這塊平地上有一條通往碼頭的牛車道,牛車道兩旁的草都枯萎了,因被飛揚的塵土窒息了。

    現在不同了。

    你們看到是海港的大門。

    很獨特,是不是?這裡原來是鎮子的郊區。

    我們馬上就要進入憲法大道了。

    看看那些老式的西班牙建築。

    非常有尊嚴。

    嗯?我相信這些建築在西班牙總督在的時候就這樣了,但路是新鋪的。

    用木頭磚鋪的。

    這是蘇拉科國家銀行,大門兩側有崗哨。

    這一側是阿韋蘭諾斯家,第一層的窗戶都關上了。

    這裡住着一位令人驚奇的女人——阿韋蘭諾斯小姐——美麗的安東尼娅。

    先生,她可是個人物!一位曆史性的女人!對面是古爾德家。

    看那高貴的大門。

    是的,古爾德家的人擁有古爾德礦的開采權,如今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古爾德聯合礦業的股值是每股1000美元,我擁有17股。

    這是我畢生的積蓄。

    先生,有了這些股票,我退休後就能過舒服的日子了。

    我是在最便宜時買入的,你們懂吧。

    卡洛斯先生,我的好朋友。

    這17股——做遺産太少了。

    我有個侄女——嫁給一名牧師——最有價值的人,在蘇塞克斯的一個小教區任職;他們沒有孩子。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水手應該主動不結婚。

    先生,就站在那座大門下,一些年輕的鐵路工人曾經為保衛這棟房子而戰鬥,這棟房子給過我們大量的盛情款待。

    就在那大門下,我看到佩德裡托的騎兵向巴裡奧斯的部隊發動第一次沖鋒和最後一次沖鋒,當時巴裡奧斯的部隊剛剛占領海港的大門。

    那些騎兵在德科德買回來的新步槍的火力下支持不住了。

    那火力簡直是在謀殺。

    僅一會兒的工夫,整條街上就全是人和馬的屍體。

    自此之後,騎兵再也沒有回來。

    ” 整整一天,米切爾船長就這樣對那些自願受罪的受害者不斷地說—— “這是廣場。

    我認為這個廣場很雄偉,比英國倫敦的特拉法爾加廣場大兩倍。

    ” 在刺眼的陽光下,他站在廣場的中心,指着周圍的建築物說—— “這是政府大樓,也是新的總統官邸——那是市政廳,議會的下院就坐落在那裡。

    你注意到廣場那邊的幾棟新房子了嗎?那是安紮尼公司,大百貨商店,與英國國内的大百貨公司一樣。

    老安紮尼被國民衛隊殺死在他的保險櫃前。

    就因為這項罪行,國民衛隊的司令官加馬喬被公開地絞死了。

    加馬喬是議會的代表,他本人是個殘忍的畜生。

    是巴裡奧斯下令軍事法庭做出了加馬喬的死刑判決。

    安紮尼的侄子把原來的業務轉化成一家公司。

    廣場周圍的房子都被燒毀了;原先都是有柱廊的。

    那是一場可怕的大火,我在大火中看到了最後一場戰鬥。

    牧民逃跑了,國民衛隊扔下了武器,聖托梅礦的礦工沖上來了,他們都是印第安人,吹哨子,敲着鐵皮,像潮水一樣湧來,綠色的旗幟飛舞,許多人穿着白鬥篷,戴着綠帽子,有步行的,有騎騾子的,有騎驢的。

    先生,這樣的景象再也不會有了。

    先生,那些礦工沖進了鎮子裡,帕皮先生騎着他的那匹黑馬做指揮,礦工的妻子們騎着驢子跟在後面,尖叫着給予聲援,先生,那尖叫聲超過小手鼓。

    我記得有個婦女肩上落着一隻綠色的鹦鹉,那鹦鹉平靜得就跟個石頭鳥一樣。

    礦工們救了他們的礦主先生;雖然巴裡奧斯下令發動進攻,但天色已晚,時間太遲了。

    佩德裡托·蒙泰羅已經把卡洛斯帶出去要槍斃——就像他叔父多年前被槍斃一樣——正如巴裡奧斯後來說的那樣,‘那樣的話,蘇拉科就不值得為之戰鬥了’。

    蘇拉科沒有礦産就什麼都不是了;山上布滿了炸藥,雷管都埋好了,隻要羅曼神父一聽到失敗的消息,就馬上摧毀聖托梅礦。

    卡洛斯先生決定不留下任何東西,而且他手下也有合适的人辦這件事。

    ” 如果米切爾船長在廣場中央講話,他會手持一把綠色裡襯的白傘;然而,如果他換在大教堂裡面,在昏暗的光線下,涼爽的空氣中飄浮着一股淡淡的薰香味,偶爾能看到跪着的女性,穿着黑色或全白色的衣服,蒙着頭,這時他那低沉的聲音會變得莊嚴起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請看這裡,”他手指着牆上一處昏暗走廊的牆壁上的壁龛說,“這是何塞·阿韋蘭諾斯先生的半身像,銘文寫着:‘愛國政治家’、‘駐英國、西班牙等國的大臣,死于洛斯哈托斯的森林裡,畢生為正義而奮鬥,在新時代的黎明前積勞成疾而逝世。

    ’這座半身像與其本人很相像。

    帕諾凱蒂是根據一些老照片和古爾德夫人的鉛筆畫制作的。

    我與那位作風老派的美洲的西班牙裔人很熟悉,真正的貴族,所以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他。

    牆上的大理石圓形浮雕,具有古典風格,雕刻着一位戴面紗坐着的女人,她雙手輕輕地抓着膝蓋,紀念那位與諾斯特羅莫在那個緻命的晚上一起出海去的年輕紳士。

    先生,請看這裡寫着:‘紀念馬丁·德科德,已訂婚的安東尼娅·阿韋蘭諾斯。

    ’多麼坦率,多麼簡潔,多麼高貴。

    這裡是那位女士,先生,跟本人一模一樣。

    一個傑出的女人。

    先生,那些認為她會絕望的人全都錯了。

    許多人譴責她不戴面紗。

    人們期待她戴。

    但安東尼娅不是做修女的材料。

    考比蘭主教,她的叔父,與她一起生活在考比蘭鎮的家裡。

    他是個兇猛的神職人員,總是擔心政府想占有老教堂下的那片土地和修道院。

    我相信羅馬方面很看重他。

    現在讓我們去阿馬利亞俱樂部,我們隻需走過廣場,就能吃午餐了。

    ” 剛一出大教堂的門,站在大教堂前那段高雅的台階頂上,他的聲音又變得浮誇起來,手臂再次揮舞起來。

     “波文尼爾報社,就在那裡,在那幾個法國式櫥窗的樓上;我們這裡最大的日報。

    這是一家信奉保守主義的報紙,更準确地說是一家支持議會制度的報紙。

    我們這裡有議會黨,國家的真正元首胡斯特·洛佩斯先生是這個黨的主席;他是個非常有判斷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