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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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索蒂略一直在做着思想鬥争。

    希望和疑惑使他精神渙散,而為佩德裡托·蒙泰羅到來而敲響的鐘聲令他驚慌;在這場思想鬥争中,他的處境不利,因為他除了思想茫然之外,還情緒激動。

    比鎮子上的鐘聲更加喧鬧的是上校的内心,失望、貪婪、氣憤、恐懼這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制造出一場大混亂。

    沒有一件他計劃的事實現了。

    蘇拉科和銀錠都沒有落入他手裡。

    他沒有赢得任何軍功,這會影響他在軍隊中的地位。

    由于沒有拿到大戰利品,連逃跑他都不敢。

    佩德裡托·蒙泰羅有可能是個朋友,也有可能是個敵人,這讓他感到害怕。

    那鐘聲讓他發瘋。

     他幻想着自己可能會立即受到攻擊,于是他讓部隊沿海岸線戒備。

    他從房間一頭走到另一頭,來回踱着步,有時停下來啃右手的指尖,血紅的眼睛死盯着地闆;接着他又用陰郁的目光厭惡地環視周圍,然後又孤零零、野蠻地踱起步來。

    桌上放着他的馬鞭、劍、左輪槍。

    他手下的軍官都擠在窗口瞭望遠處的城門,他們争論着如何使用他的望遠鏡,這隻望遠鏡是他去年向安紮尼借錢買的。

    望遠鏡在軍官們中傳遞,無論誰拿着望遠鏡,其餘人就會圍攏過來,問這問那。

     “沒什麼;沒什麼可看的!”拿着望遠鏡看的人不耐煩地說。

     确實是沒有什麼可看的。

    當派往老維奧拉客棧的前哨部隊接受返回大部隊的命令後,在鎮子和海港之間的荒涼地帶就看不見任何生命迹象了。

    傍晚,一匹馬從城門裡奔馳而出。

    騎馬的人是富恩特斯先生派出的使者。

    憑着他是孤身一人,被允許進入兵營。

    他在大門口下了馬,大膽放肆地向旁邊默默熱鬧的人打着招呼,請求立即見一見“我那勇敢的”上校。

     富恩特斯先生剛成為鎮子裡的政治首腦,馬上就開始施展自己的外交本領,不僅想去控制礦山,還想去控制港口。

    被他選中去與索蒂略進行談判的是一位公證人,此人在革命期間因僞造文件被投入監獄。

    當暴民把他和其他“布蘭科獨裁政府的受害者”從監獄裡解救出來時,發現他已經十分虛弱,但他馬上就要求為新政府服務。

     他最初是想誘使索蒂略孤身去鎮子上與佩德裡托·蒙泰羅開會,無論他展示出的熱情有多高,口才有多好,索蒂略根本不領情。

    索蒂略腦海裡幾次閃過自己落入著名的佩德裡托手裡的念頭,每次他都感到很不舒服。

    絕對不能這樣——那簡直是瘋了。

    公開對抗佩德裡托也是瘋狂的舉動。

    那樣會使得系統地搜尋财寶的工作變得不可能,他能感覺到那筆銀子财寶似乎就在周圍,他甚至能嗅到它在附近散發出的味道。

     但财寶到底在哪裡呢?老天爺!财寶到底在哪裡呢?哎喲!為什麼要讓醫生離開!真愚蠢。

    不!把醫生放走才是唯一正确的。

    他心煩意亂地思考着,而那位信使則在樓下一邊跟軍官們聊天,一邊等着他。

    那個臭名昭著的醫生,隻有帶回有用的信息,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但如果他遇阻,那将如何是好?比如,城裡頒布大禁行令!到時候會有巡邏兵! 上校雙手抱頭,停止了思考,好像頭暈了一樣。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懦夫才有的念頭,當歐洲政客遇到困難的談判時,他們都知道這種權宜之計。

    于是他穿着靴子,帶着馬刺,不顧自己的尊嚴匆忙爬上了吊床。

    他那張漂亮的臉變得蠟黃,臉上布滿了沉重的憂慮。

    他那優美的鼻梁變得險峻;無拘無束的鼻孔顯得猥瑣。

    原先像天鵝絨一樣溫柔的眼光,此時似乎死去了,甚至可以說腐爛了;杏仁狀的眼睛變成了褪了色的圓球,因失眠而上面布滿了惡毒的血絲。

    他用絲毫沒有活力、疲憊不堪的語氣跟富恩特斯先生派來的使者講話,這讓那使者大吃一驚。

    他穿着厚厚的鬥篷,樣子虛弱得可憐,他漂亮的外表被那鬥篷給掩蓋住了,一直到掩蓋了黑胡須,原來卷曲的胡須不見了,無力地下垂着,這顯然是長期卧床、精神萎靡的結果。

    “我們英雄的”上校患了非常重的感冒。

    他突然又說肚子痛,接着身體一陣痙攣,整個人都晃悠起來,壓制不住的恐慌令牙齒發出咯咯聲,看到這些症狀,使者覺得他是真的病了。

    是瘧疾。

    上校解釋說他無法思考、無法聽人說話、無法講話。

    上校在假裝做了一番超人的努力之後氣喘籲籲地說,對閣下發出的命令,他既不能正常地回複,也無法去執行。

    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讓佩德羅先生閣下過得輕松一點。

    勇敢的埃斯梅拉達步兵團正守衛着港口,正守衛着——說到這裡,他閉上了眼睛,搖晃着腦袋,好像處于半昏迷狀态,而使者正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

    使者彎着腰,俯在吊床上,努力地聽那斷斷續續的痛苦發音。

    與此同時,索蒂略上校表示相信,閣下大人肯定講人道,會允許醫生,就是那個英國醫生,帶着外國藥品出城來給他治病。

    他焦急地請求先生們能在路過古爾德家的時候,進去通知一下那位英國醫生,他很可能就在那裡,通知他索蒂略上校患病急需他的護理,因為病人正躺在海關大樓裡發燒。

    必須立即來。

    要盡可能地快。

    病人極沒有耐心。

    千倍的感謝。

    他疲倦地把眼睛閉上,再也不睜開了,躺着一動不動,聾了,啞了,沒有感覺了,被病魔纏身了,屈服了,崩潰了,被兇猛的疾病吞沒了。

     然而,當聽見使者剛把樓梯間的門關上,上校就掀開羊毛毯子,跳下床來。

    由于腳上的馬刺與鬥篷緊緊地纏在一起,他幾乎頭朝下跌倒在地。

    他踉跄到了屋子中央才恢複了身體的平衡。

    他躲在半開半閉的百葉窗後面,聽着樓下的動靜。

     這時,那使者已經騎在馬上了,掉轉馬頭對着正在守大門的幾個面色郁悶的軍官,有禮貌地摘下了帽子。

     “先生們,”使者說道,他的聲音很洪亮,“請允許我提個建議,你們要好好照顧你們的上校。

    能見到你們是我的榮幸,我感到很滿意,你們是個很不錯的集體,面對如此境遇,竟然還能保持戰士般的美德。

    在這個地方,隻有太陽的暴曬,沒有什麼可喝的水,可鎮子裡到處有酒喝、有女人的妩媚,随時歡迎你們這些勇敢的人。

    先生們,我有幸向你們敬禮。

    今晚蘇拉科有大型舞會。

    舞會上見!” 使者剛想騎馬走,這時看到那個又高又瘦的老少校出來了,于是勒住馬缰,側目觀看,發現老少校穿着一件瘦長的外衣,長得都蓋住了腳脖子,就好像是用軍旗包裹身體作衣服一樣。

     這位喜歡動腦筋的老戰士,先像講教條一樣闡述了那個“世界充滿了叛徒的”大理論,然後又鄭重地頌揚了索蒂略一番。

    他輕松地把天下所有美德都給予了索蒂略,然後用這個歐洲殖民者的省份中最下等人的方言做了最後的總結(特别是在埃斯梅拉達地區的方言)。

    最後,他突然提高聲音說,“他是一個長着許多顆牙齒的猛人”,接着他又用預言性的、給人印象深刻的語調繼續說,“閣下看到的是這個國家最好的軍官集體,具有無可匹敵的勇氣和智慧。

    他們都是長着許多顆牙齒的猛人”。

     “什麼?他們都是嗎?”富恩特斯先生派來的這位名聲不好的使者詢問道,臉上略微帶着一絲嘲笑。

     “是的,先生,”少校滿懷信心嚴肅地說,“他們都是長着許多顆牙齒的猛人。

    ” 那使者掉轉馬頭,面對大樓的入口,那入口看上去就跟一個凄涼谷倉的大門一樣。

    他站在馬镫上,伸出了一隻胳膊。

    他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無賴,由于來自内陸省份,自然對這些生活在這個歐洲省份裡的笨蛋懷有一種相當大的蔑視。

    看到面前這些愚蠢的埃斯梅拉達人,他禁不住湧起一股歡愉的輕蔑。

    他開始一場有關佩德羅·蒙泰羅的演說,從頭到尾臉色一直都很嚴肅。

    他揮舞着手,仿佛在引起人們的注意。

    當他看到聽衆的臉都僵硬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嘴唇的時候,他便開始大聲叫喊出一組完美的詞彙:慷慨、勇敢、和善、深刻(他激動得猛地脫下了帽子)——“他是一位戰無不勝的政治家”。

    最後,他令人吃驚地壓低了聲音,用深沉且回蕩的聲音說,“他還是一個善于拔牙的牙科醫生”。

     然後,他快步離開了;看他那騎着馬的僵硬的雙腿,腳掌向外翻着,僵直的後背,俏皮的墨西哥寬邊帽斜挎在一動不動的方正肩膀上,這副模樣表現出一種沒有窮盡的、令人驚歎的厚顔無恥。

     樓上,百葉窗的後面,索蒂略沒有走動太長時間。

    那家夥的大膽使他感到膽寒。

    他的軍官在樓下說了些什麼?他們什麼都沒說。

    完全沉默了。

    他哆嗦起來。

    這與他對這次遠征的預期不符。

    他曾幻想自己毫無争議地成功了,還成了士兵的偶像,可以暗自得意地在權力和财富之間做出惬意的抉擇。

    唉!現實與夢想相差太遠了。

    心煩意亂,内心不安,精神松懈,怒火中燒,如履薄冰,這些代表了他現在的情緒,他感到自己正在沉入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

    那個流氓醫生必須把情報帶回來。

    這點很清楚。

    雖說僅是情報是不夠的,但沒有情報他什麼都做不成。

    可恨啊!醫生永遠不會露面了。

    他可能被逮捕了,與卡洛斯先生關在一起了。

    他像個瘋子一樣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這下佩德裡托·蒙泰羅能得到情報了。

    哈哈哈哈!——銀錠的情報。

    哈!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而且還停下了腳步,就好像變成了石頭。

    這是因為他想起來自己手中也有一個囚犯。

    這個囚犯肯定知道真相。

    他必須讓這個囚犯說話。

    此時此刻,索蒂略并沒有忘記赫希,但他不知何故不願用極端手段對付赫希。

     他之所以感到猶豫不決,部分原因是他感到深不可測的恐懼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他也很不願意去回憶有關那牛皮商人的一切:那大睜的眼睛、扭曲的面目、大聲的哭泣、激烈的抗議。

    這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神經質的敏感。

    實際上,盡管索蒂略一直不相信赫希講的,但他又不能不相信;沒有人能相信赫希的一派胡言——但赫希絕望的語氣給他留下了很不舒服的印象。

    他一想起赫希就惡心。

    他懷疑那家夥可能已經被吓瘋了。

    談論瘋狂毫無意義。

    呸!假裝。

    那家夥肯定在假裝。

    他知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