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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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斯特羅莫遊到岸邊,爬上岸,渾身的水直往下淌。

    他走進這座古老城堡的方院内;他在方院内的殘垣斷壁中睡下了,一睡就是一天多的時間。

    他睡在大山的陰影裡,睡在下午的白熱陽光下,睡在橢圓形的海港與寬闊的半圓形海灣之間的那塊雜草叢生的寂寞土地上。

    他躺着就像死了一樣。

    藍天上有個黑點,那是一隻秃鷹,弓着背,正小心翼翼地在天上盤旋着,如此巨大的鳥還能這樣鬼鬼祟祟地飛翔實在是驚人。

    那秃鷹,除了翅膀尖有點黑色之外,全身皆珍珠白色。

    秃鷹的身影突然落了下來,落在了距離那個像死人一樣躺着的男人不到三英尺遠的草地上,落地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就跟落在一堆垃圾旁邊一樣。

    這大鳥,舒展了一下自己光秃秃一根毛都沒有的脖子,伸出秃腦殼,這副樣子在周圍五光十色的鮮豔環境中顯得非常醜惡,正用既貪婪又焦慮的目光盯着那個靜靜地俯卧着的身體。

    看了一會兒,那大鳥把秃腦殼縮進柔軟的羽毛裡,靜下心來等待。

    諾斯特羅莫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位正耐心地等着眼前出現腐爛迹象的看守者。

    看到俯卧的人坐了起來,那秃鷹猛地展翅向旁邊跨出一大步,展開翅膀在附近徘徊了一小會兒,樣子既郁悶又遲疑。

    最後,那秃鷹飛了起來,喙和爪子惡毒地下垂着,靜靜地在天上盤旋起來。

     最後,那秃鷹飛得無影無蹤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諾斯特羅莫才擡起眼,看了看天空,低聲說道:“我還沒有死。

    ” 蘇拉科搬運工的監工,曾經過着聲名顯赫的生活,但自從他上了那艘運送銀錠财寶的駁船,他的生活就全變了。

     他在離開蘇拉科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完全符合他虛榮心的口味,而且極為實在。

    在鎮子古老的拱門下,他看到了那個為尋找親人而悲痛欲絕的老婦人,于是他把自己最後一點錢給了她。

    雖然當時天色昏暗,又沒有證人在場,但他依舊表現出好大喜功的特點,嚴格地維護自己的名譽。

    如今在這殘垣斷壁中,他醒來發現,周圍除了那守候在旁邊的秃鷹,僅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沒有機會展示自己的特點。

    他最初的困惑就是如此——名聲殆盡。

    一切仿佛都結束了。

    他在逐漸變得清醒的過程中,對生活的本質問題進行了思考,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但他最終認識到他這許多年來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而且是愚蠢地結束了,就好像一個讨人歡喜的夢突然結束了一樣。

     他開始爬城堡的斜坡,雖然不斷有碎片從斜坡上滑落下來,但他終于爬了上去。

    他扒開灌木叢,眺望港口裡的情況。

    港口裡,水面反射着微光,他看到幾艘停泊着的船,索蒂略的汽船停靠在碼頭上。

    在蒼白的海關大樓後面,他看到了那鎮子,此時的鎮子就像平原上的一片由木材構成的小樹林,前面還有個大門,小樹林裡豎立着炮塔、塔樓、瞭望台,整個鎮子仿佛已經向夜晚投降了。

    他想到,如今他已經不可能像往常那樣,在衆目睽睽之下,騎馬穿過那幾條街,去墨西哥人開的客棧裡打撲克牌,或去聽歌跳舞。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眼前的這個鎮子僅是個幻影。

     在凝視那鎮子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一松手,讓灌木叢恢複了原狀。

    然後,他轉身走到城堡的另一邊,俯瞰那巨大海灣的更加遼闊的空蕩。

    向西面看,能看到一條又窄又長的紅色帶子,伊莎貝爾諸島就沉重地站在那條帶子上,那帶子在幾個黑色形體之間泛着微弱的光芒。

    監工心想,就在那裡,德科德正孤身一人守着财寶。

    那個男人才是唯一不願他這個監工落入蒙泰羅那夥人手裡的人,監工痛苦地反省到。

    對這點,他除了能為自己感到焦慮之外,無可奈何。

    其餘的事,他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曾經跟老維奧拉說過一句大實話。

    像國王、大臣、貴族、富豪這些人,總是讓人民處于貧困之中,處于從屬地位;他們把人民當作狗來養,這樣人民才能為他們去争鬥。

     天空中的黑暗已經降臨到了地平線上。

    那黑暗,不僅籠罩住了整個海灣和伊莎貝爾諸島,還籠罩住了孤身在大伊莎貝爾島上陪伴财寶的安東尼娅的情人。

    監工轉過身來,不再看那些黑暗中存在但看不見的東西。

    他坐下,雙手捧着自己的臉。

    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如今貧困潦倒,這種感覺是他平生第一次。

    過去,他晚上常跟搬運工兄弟們去烏煙瘴氣的小客棧玩牌賭博、唱歌、跳舞,有時他會因運氣不佳而輸得身無分文,還有的時候他突然大方起來,把兜裡的錢全送給金發美女或其他人(他根本不關心他們是誰),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貧困不讓他感到羞愧。

    他仍然擁有大量的榮耀和名譽。

    如今,由于他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去尋歡作樂,不能像閱兵一樣走在鎮子的大街上,接受衆人的喝彩,所以這位水手真正感到了貧困。

     他感到嘴是幹澀的。

    嘴幹澀是因為長時間沉睡和極度焦慮思索的結果。

    他的嘴中從來就沒有幹澀過。

    或許可以這樣說,諾斯特羅莫渴望獲得贊揚,為此他狠狠地咬了生活一大口,但咬到的卻是一口灰燼。

    他雙手托着腦袋,吐出一口痰——“呸”——低聲地詛咒富人們的自私自利。

     由于他在蘇拉科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這就是他醒來時的感受),諾斯特羅莫想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國家。

    這個想法使他走入了一個新夢境,他仿佛看到一段陡峭但平靜的海岸,高處有深色的松樹,靠近藍色大海的地方有白色的房子。

    他看到了一個大港口的碼頭,有許多正要進港的三桅小帆船,帆船的三角帆伸展着,就像靜止的翅膀,帆船悄悄地駛過一段長長的防波堤,防波堤由一組相互成角度的方塊構成,然後進入一處小山環抱的港灣,那小山上布滿了豪華的住宅。

    他能想起這一幕幕的景象,并非沒有兒時的記憶。

    他當時是個孤兒,一個臉刮得精光的短脖子熱那亞人,使用詭計騙他離家出走了,來到一艘三桅小帆船上。

    在這艘小帆船上,那個熱那亞人經常重重地打他。

    不過,按照教會的仁慈規定,人隻能稍微回憶一下過去的不幸。

    他感到了孤獨,感到了被人抛棄,感到了失敗。

    這幾種感情使他産生了回到過去的願望。

    什麼?回去?除了手和腳,就剩下一件格子襯衣和幾粒棉布紐扣。

    就憑這點家當就想回去? 聲名顯赫的監工,胳膊肘架在膝蓋上,拳頭托着面頰,大聲嘲笑起自己來,對着黑暗吐了一口吐沫。

    他困惑地卻真切地感到世界就要分崩離析了,這種感覺幾乎就跟死亡一樣折磨着他的生存意志。

    他是純樸的。

    他像個孩子一樣容易被任何信仰、迷信、欲望所捕獲。

     面對當前的這種處境,他能像一個在這個國家有獨特經曆的人那樣展開分析。

    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就好像人在一場大醉之後突然清醒了一樣。

    有人利用了他的忠誠。

    他曾勸說搬運工們站在布蘭科黨人一邊去反對人民;他曾與何塞先生多次見面;他曾被考比蘭神父利用去與赫爾南德斯進行談判;大家都知道,當馬丁·德科德先生對暴亂分子說他與監工是好朋友的時候,這才被允許從《波文尼爾報》的辦公室離開。

    這些事總是讓他感到很滿意。

    難道他在乎他們的政治嗎?根本不在乎。

    結果是所有人都請諾斯特羅莫去幫忙——諾斯特羅莫這裡,諾斯特羅莫那裡——諾斯特羅莫在哪裡?諾斯特羅莫能做這件事,還能做那件事——他能全天工作,騎馬走一夜的路——太厲害了!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名被所有人仇視的著名的裡比熱分子,比如,加馬喬就想幹掉他,而如今蒙泰羅黨成了鎮子的新主人也想幹掉他。

    歐洲人放棄了;富人們放棄了。

    馬丁先生确實解釋說這一切僅是暫時的——他要去請巴裡奧斯來救援。

    援兵在哪裡——馬丁先生自己身陷大伊莎貝爾島(他說話的諷刺風格總是讓監工感到莫名其妙的緊張)。

    甚至卡洛斯先生也放棄了。

    匆忙把财寶送到大海中就說明了這點。

    搬運工監工的主觀判斷發生了劇變,突然氣憤得幾乎瘋狂起來,在他眼裡世界不再有信仰和勇氣。

    他被欺騙了! 此時此刻,他身後是一望無邊的海洋的陰影,面前是被衆多小山包圍着的迷霧中的伊格羅塔峰,諾斯特羅莫仿佛從沉寂和靜止中驚醒了,他再次大笑起來,笑着笑着,他突然猛地跳了起來,接着穩穩地落地站好。

    他必須走。

    可是去哪裡呢? “沒錯,他們飼養我們,激勵我們,就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