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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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鐵路出現前,我們之中的那些或為生意或為觀光去蘇拉科的人,都能記得聖托梅礦是怎樣逐步地改善那個偏僻省份的生活的。

    我聽人說,蘇拉科的外貌變化在那段時間裡是非常大的。

    憲法大街上出現了纜車,馬路修到了林康等村莊,許多外國商人和富人在這些村莊修建了時髦的别墅,在海港旁邊還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鐵路貨物倉庫,沿着碼頭一邊有一長排的庫房。

    此外,還出現了相當嚴重的勞工問題。

     此前沒有人聽說過勞工騷亂。

    然而,當港口搬運工在建立起了一個不受任何人約束的由各類人渣組成的行業會,并擁有一個他們自己的守護神之後,勞工情況變了。

    他們定期舉行罷工(每個鬥牛日),這種形式的騷亂很難對付,即使諾斯特羅莫在名望最高的時期,也感到難以對付。

    節假日一過,次日的早晨,當賣東西的印第安婦女還沒有在廣場上鋪開她們的地毯和遮陽傘,當伊格羅塔山脈白皚皚的峰頂仍然在鎮子黑暗的上空閃着慘白的光芒之時,一個像鬼魂一樣騎着銀灰色母馬的人出現了,隻要他一出現,勞工的問題立即迎刃而解。

    他的戰馬,在貧民窟的狹窄巷子裡走過,在野草叢生的殘垣斷壁中前行,在一片茅草屋之間穿過,那些茅草屋就像牛欄和狗窩一樣漆黑沒有光亮。

    那騎馬人用一支大左輪槍的槍柄,敲打低矮雜貨店的大門;敲打依靠在高牆旁邊的肮髒披棚;敲打窩棚的木牆壁,由于木牆壁都薄弱,在他雷鳴般敲打的間隔,能聽到窩棚裡睡覺人的鼾聲和說夢話的聲音。

    他坐在馬鞍上惡狠狠地叫着人名,叫一次,又叫一次。

    被驚醒的人發出各式各樣懶散的回答——有的暴躁,有的溫順,有的野蠻,有的诙諧,有的蔑視——那騎馬人站在黑暗中靜靜地聽着,不一會兒,屋裡會閃出一個黑影,在寂靜的夜空裡咳嗽起來。

    有時,窗戶洞裡能傳出一個女人低聲的溫柔呼喊,“他真的來了,先生”,那騎馬人則靜靜地在馬上等候。

    偶爾他也會被迫下馬,過了一會兒,小屋或小商鋪的大門會打開,裡面會爆發一陣混亂和詛咒,接着一個搬運工會跳出來,雙手大張,躺在那匹銀灰色的母馬前蹄下面,而那母馬則僅會向前方豎起那雙小尖耳朵。

    這匹母馬已經習慣于這種工作;那倒在地上的搬運工會在諾斯特羅莫那把左輪槍的槍口底下慌忙起身,沿着街道搖搖晃晃走幾步,然後低聲咒罵起來。

    太陽升起了,米切爾船長穿着睡衣,焦慮地走到OSN公司靠海邊那棟孤獨大樓的陽台上,這時他會發現幾艘駁船已經準備好了,有人影圍着貨物起重機轉,偶爾能聽到諾斯特羅莫的說話聲。

    諾斯特羅莫此時已經不騎馬了,穿着地中海水手的格子襯衣,系着紅腰帶,在碼頭上用洪亮的聲音發号施令。

    這小夥子太有用了。

     現代文明的物質手段,總是假借提供标準的生活便利的名義,去破壞古老鎮子的個性特征的。

    雖然蘇拉科已經破舊不堪,但從其現有的個性特征看,現代文明的物質手段還沒有入侵,比如說,你還能看到泥灰粉刷的房屋、裝着木栅的窗戶、墨綠柏樹林背後已經被遺棄的女修道院那已經發黃的高大白牆。

    盡管如此,事實是——非常具有現代精神的事實——聖托梅礦已經在以微妙的方式改變蘇拉科了。

    在蘇拉科的節假日裡,大衆的服飾改變了。

    大教堂門前的廣場上,大量礦工把有綠條紋的白披風當作節日服裝穿。

    他們還選用了有綠色繩索和花邊的白帽子——這種帽子的質量很好,隻花費很少的錢就能在礦山的庫房裡買到。

    不知何故,穿着這類服裝的混血兒(在科斯塔瓦那很少見),警察極少會指責他們對警察不恭敬而往死裡揍他們;也不會突然被人在馬路上用繩子捆住去當兵——這種征募志願兵的辦法在這個國家基本上是合法的。

    所有的村莊都知道這就叫志願參軍;但帕皮先生會聳一聳肩對古爾德夫人說,“可憐的人民啊!可憐啊!可憐啊!但國家需要士兵。

    ” 帕皮先生說話很專業,因為他本人就是軍人。

    他的胡須下垂着,深棕的面色,瘦臉,鐵青色的下巴十分光滑,他的樣子使人想起南部大草原趕牛群的騎手。

    “先生,倘若你想聽一位參加過帕埃斯戰役老軍官的心裡話”,這是他在蘇拉科貴族俱樂部裡逢人必說的開場白。

    他能進入這個俱樂部,是因為他曾經為共和國做過突出貢獻。

    這個俱樂部有悠久的曆史,在科斯塔瓦那宣布獨立時就成立的,所以這個俱樂部便吹噓在其發起人中有許多是獨立運動的締造者。

    回顧往昔,曆屆政府曾經多次鎮壓這個俱樂部,有許多人被放逐,至少遭遇過一次大屠殺。

    大屠殺發生的時候,俱樂部成員接到軍事司令官的邀請來參加宴會,接着悲劇發生了(俱樂部成員的屍體被最下賤的歹徒剝光了衣服,從窗戶裡扔到廣場上)。

    後來,俱樂部又再次繁榮起來,竟然還是在這個時期,而且是以和平的方式。

    俱樂部還擴大了,而且很好客,把原來曆史上宗教法庭前廳的幾間涼快的大房子拿出來供新成員使用,這些房間原來是供高級神職人員用的。

    兩個側廳被關閉了,門也給鎖上了。

    在沒有鋪石磚的後院,有一片新種植的橙樹林,掩蓋了後院的廢墟。

    如果你從街上走進來,仿佛走進了一個僻靜的果園,在裡面你能看見一段已經脫離了地面的樓梯,一尊長滿苔藓的聖徒雕像守護在樓梯口,雕像戴着主教冠,手拿着權杖,忍受着鼻梁被打斷了一小截的羞辱,但仍然在用纖細的石頭手指在胸前畫着十字。

    服務員們從樓上看着你,他們各個面色如巧克力,頭發亂蓬蓬;這時你會聽見打台球的聲音。

    你走上樓梯,面前就會出現一個大廳。

    大廳裡,帕皮先生坐在一把直背的椅子上,一邊用手梳理胡須,一邊在明亮的燈光下看一份斯特瑪爾塔發行的過期報紙,報紙拿得足有一臂之遙。

    他的那匹馬,是一頭倔強的黑色牲口,有個像錘子一樣的腦袋——此時正在街邊瞌睡,背上馱着一個大馬鞍,鼻子幾乎碰到路邊石。

     當帕皮先生“下山”後(這個詞在蘇拉科經常聽到人們說起),他便會出現在古爾德家的客廳裡。

    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離茶桌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把兩個膝蓋靠得很近,溫和且诙諧地眨着那雙深陷的眼睛,不時丢出一句幽默諷刺的小笑話,為談話增趣。

    在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幽默的機智,一種常常在勇敢的老兵身上才能發現的随和,因為他們曾經把死置之度外。

    很自然,他不懂采礦技術,但他為礦山執行特殊任務。

    他負責整個礦區人口的治安工作,治安範圍從峽谷的源頭,一直延伸到山腳下一條通往平原的崎岖小路,途中要跨越一條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塗成綠色的木橋——綠色,希望的顔色,也是這座礦山的顔色。

     在蘇拉科鎮,人們都說,帕皮先生“在山上”的時候,總是走在懸崖邊的崎岖小路上,腰間挂着一把長劍,穿着褴褛的制服,制服上挂着高級少将的軍階。

    大多數礦工都是印第安人,長着野性的大眼睛,他們稱他為“阿爸”,這是這些科斯塔瓦那光腳闆走路的人對穿鞋走路的人的統稱;但古爾德先生的仆人總管巴西利奧,有誠意,懂禮貌,有一次用莊嚴的詞彙宣布,“總督先生駕到”。

     當時,何塞·阿韋蘭諾斯先生正好在客廳,他極為喜歡這個恰當的稱呼,當那位老戰士的身影出現在走廊裡的時候,他馬上就半開玩笑地表示祝賀。

    帕皮先生在長胡須底下笑出聲來,仿佛說,“你們很可能給我這個老兵取了一個比較糟糕的名字。

    ” 總督先生并不嫌棄這個名字,用自己的職務和治安的範圍作笑料,诙諧地向古爾德先生誇口道—— “先生,無論在什麼地方,如果我這個總督沒有聽到咔嗒一聲,絕對沒有兩塊石頭能碰撞在一起。

    ” 他一邊說還一邊故意用食指輕輕地敲一敲自己的耳朵。

    即使礦工的人數超過了六百人,他似乎也能認出所有的礦工,其中有無數個叫何塞的,無數個叫曼紐爾的,無數個叫伊格納西奧的,他們都來自三個礦工村:普利麥羅村、塞貢多村、特塞羅村,這三個村都歸他管。

    他能根據他們平坦的、不苟言笑的臉龐進行辨識,而對古爾德夫人來說他們看上去都一樣,就好像他們是同一個面相苦難堅忍的模子造出的後代一樣。

    不僅如此,在主坑道入口的平台處,在大量穿着涼鞋的腳步中,他還能根據背部顔色的深淺進行辨别,比如說紅棕色、黑棕色、黃棕色。

    如果他站在工人的前面,他還可以根據他們穿的布褲衩、戴着的皮便帽、裸露的胳膊、肩上的鎬、手中的提燈進行辨識。

    休息時間到了。

    印第安男孩們懶洋洋地靠在一排空空的挂籃車上;篩選員和碎石員蹲坐,抽着長長的煙卷;高大的木制瀉槽傾斜着身子,默默地待在坑道入口的平台上;隻能聽到水槽裡有湍急的水在不停地流動,水流聲雖低沉但猛烈,水流沖擊着水輪機的葉輪,濺起水花,而搗碎機會發出轟的一聲,把粉末礦石傾瀉在下面的平台上。

    每群礦工都有一個領隊的人,他們在裸露的前胸上挂着銅牌做标志,在有任務時把自己的隊伍組織好;最後,大山要吞沒一半礦工,而另一半礦工會排着隊伍,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到峽谷的底部。

    峽谷很深;在峽谷的深處,坐落着古爾德礦工宿舍第一村、第二村、第三村。

     當做礦工安全的消息在田園詩般的大草地上流傳開來後,人們往往是全家一起向伊格羅塔山區搬遷,遷入那鋸齒般藍色高牆下的犄角旮旯,即使遇到大洪水,也攔不住。

    父親走在前頭,戴着尖草帽,母親和年齡稍大點的孩子們緊随其後,後面一般還跟着一頭小驢,人畜都有負擔,但領路的男人除外,或許大年齡的女孩也不用負擔,因為是家庭的驕傲。

    她光着腳,走路健步如飛,頭上梳着烏黑的辮子,身分粗壯高大,雖然沒有背着重物,卻背着一把土制小吉他和幾雙皮質便鞋。

    如果有騎馬人看到牧場中間有這樣的家庭在趕路,或在“皇家路”旁邊宿營,這些騎馬人會評論說—— “又有人去聖托梅礦了。

    明天會有更多人去。

    ” 這幾個人在黃昏中繼續策馬前行,談論着省裡的大新聞、聖托梅礦的新聞。

    一個富裕的英國人要來采礦了——或許不是個英國人,誰知道呢!總之,是個有錢的外國人。

    哈,是的,采礦已經開始了。

    一隊趕着牛群來蘇拉科過鬥牛節的人提供了一個消息,他們在遠處的一個小客棧的走廊裡,看到離鎮子大約不到三英裡遠的山上有亮光,在樹梢上閃耀的亮光。

    有人看見一個女的騎着馬跟着跑,她的鞍子可不是專供女人用的側鞍,而是真正的馬鞍,還戴着男人的帽子。

    她還步行爬山。

    一個女工程師,似乎是這樣。

     “太荒謬了!不可能,先生!” “一個北美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