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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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您見多識廣。

    北美女人;應該是那類東西。

    ” 衆人報以一陣笑聲,既有驚訝,也有輕蔑,但仍然警惕着路邊陰影中的動靜,因為晚上在大草原上旅行容易遇到壞人。

     除了認識男人,帕皮先生隻需仔細地看一眼,就能對治安區内的婦女、女孩、小青年進行辨識。

    隻有街上的小頑童有時讓他感到迷惑。

    人們經常看到他和神父并肩在街上走,若有所思地看着街邊安靜站着的棕色皮膚的孩子,試着對這些孩子進行辨識,他倆用低沉的聲音詢問着。

    如果遇到在街上徘徊的沉悶小頑童,他倆就會追問他們是誰家的。

    這些小頑童們,通常一絲不挂,面色灰暗,小嘴裡銜着香煙,把母親的念珠串挂在脖子上做裝飾,念珠串都掉到了圓滾滾的小肚子的下面。

    無論在精神世界或現實世界,礦區的牧師都是礦工的好朋友。

    蒙漢姆醫生,接受了古爾德夫人的邀請,來礦區做了礦工的醫生,住在礦區的醫院裡,他與礦工的關系并不密切。

    但沒有誰能與這位醫生建立親密的關系,因為他是個神秘的怪人,肩膀搖搖晃晃,低垂着頭顱,諷刺人的嘴,總是斜眼惡狠狠地看人。

    除醫生之外的另外兩個礦山管理人員工作得很和諧。

    羅曼神父,一個幹癟的老人,個子很矮,動作敏捷機智,有一雙大眼睛,尖下巴,非常喜愛吸鼻煙,也是個老軍人;内戰期間,他曾經為許多普通戰士送終,在山坡上,在草叢裡,在昏暗的森林裡,他跪在将要死去的人旁邊,聞着槍炮的火藥味,聽死者做忏悔,子彈呼嘯着在他耳邊跌落。

    傍晚,在神父家中,攤開油膩的撲克牌,玩一輪牌有何危害?因為帕皮先生可以打完牌再去巡視完礦山的崗哨。

    帕皮先生親自組織起一支為礦山站崗放哨的隊伍。

    帕皮先生每天最後一項任務是把他的那把破舊的長劍挂在木屋的走廊裡,這座木屋毫無疑問是美洲式的,羅曼神父稱之為神父之家。

    旁邊就是礦工的禮拜堂,樣子像個頂着一個木頭十字架的大谷倉,大谷倉又長又矮,黑乎乎的。

    每天羅曼神父都要在一個代表耶稣複活的昏暗祭壇前做彌撒,祭壇一角堆放着灰白色的墓石闆,有一聳立着的個人像,四肢細長,青灰色的,一盞慘白的橢圓形的燈照着,在面前漆黑的場地上,一大群戴着安全帽的棕膚色的礦工轟然坐下。

    “這幅圖畫,孩子們,非常美麗,非常奇妙,”羅曼神父對衆多的教徒說,“你們在這裡看到的這幅圖畫,是礦主的妻子在歐洲印刷的,那是個神聖的、充滿奇迹的國家,比我們的科斯塔瓦那要偉大多了。

    ”這時他會吸一口鼻煙。

    如果遇到有好問精神的人,詢問歐洲在大海中的何處,羅曼神父就會為了掩蓋自己的迷惑,馬上變得嚴肅起來。

    “毫無疑問,歐洲很遠。

    聖托梅礦像你這樣的既無知又不信上帝的人,應該多想一想永恒的懲罰,少想一想無邊無際的地球,你是理解不了遙遠的國度和那裡的人民的。

    ” “晚安,神父。

    ”“晚安,帕皮先生。

    ”說完晚安的話,這位礦山的總督會把馬刀緊緊按在身體一側,躬着身子,大步邁入黑暗中。

    打撲克牌時抽幾根煙、喝幾口茶的歡愉,立即就變成了執行任務的嚴肅,他要像一名軍官那樣視察在營地裡站崗放哨的士兵。

    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個口哨忽然大叫一聲,這立即觸發一大群口哨的尖叫聲,其中還包含着狗吠聲。

    逐漸地,峽谷源頭處的口哨聲和狗吠聲平靜下來;寂靜中,兩名守衛橋梁的哨兵出現了,悄悄地向他走過來。

    路邊有一個長形木屋——這是一座倉庫——到了晚上就關閉了,從前到後都鎖上了;對面是另一座白色木屋,長度更長,還有陽台——這是一座醫院——兩個窗戶中透出燈光,蒙漢姆醫生住在這裡。

    旁邊有一棵巨大的胡椒樹,細弱的樹葉紋絲不動,滾燙的岩石散發出的熱氣使黑暗透不出氣。

    帕皮先生在那兩個一動不動的哨兵前面安靜地站了一小會兒,突然高山坡上亮起了許多火炬,好像從兩個巨大的火堆裡落下的火花,就在這時礦石滑槽開始轟隆隆地響了起來。

    巨大的咔嗒聲,夾雜着拖曳東西時發出的噪音,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沉重,被峽谷吸收起來,然後再送往平原,如同電閃雷鳴的咆哮。

    夜晚有人在林康村的家門口仔細地傾聽到這聲音,他斷定這是山區的暴風雨聲。

     在查爾斯·古爾德的想象中,那轟鳴聲似乎能抵達這個省最邊遠的地方。

    他夜晚騎馬去礦山,那聲音會在林康村外的一片小樹林的邊緣處迎接他。

    在表面,那山巒低吼着讓财富的洪流傾瀉在搗碎機的下面;但在他内心,那聲音,不僅帶給他在大地之上用雷鳴般的聲音做一次宣言的奇特力量,還帶給他實現了一個大膽欲望之後的美妙。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在虛幻中聽到過那聲音。

    當時他和妻子騎馬曲折地穿越了一條森林帶後,來到小溪的旁邊,他倆讓馬放慢腳步,第一次凝視着那座叢林密布的孤獨峽谷。

    一棵棕榈樹梢四處點着頭。

    在聖托梅山(方形的像碉堡)的一角有一處高高的峽谷,一條細細的瀑布透過樹蕨濃密的深色樹葉閃着玻璃一樣的白光。

    帕皮先生當時正在值班,騎馬趕過來。

    他向着峽谷揮了揮手,假裝嚴肅地鄭重說道,“先生,看看這個蛇的天堂。

    ” 那天,他們就在那裡停下了腳步,掉轉馬頭回到林康村去睡覺。

    當地的鎮長——他是個皮膚黝黑的幹瘦老頭,在古茲曼·本托時代是個軍士——畢恭畢敬地與三個女兒騰出了房間供這些外國人和馬隊成員享用。

    這個小老頭請查爾斯·古爾德(誤認為是神秘的政府官員)幫忙提醒最高政府機構給他發放養老金(每個月1塊錢),他相信自己應該有養老金。

    他堅持認為政府曾經答應給他養老金。

    他像戰士一樣挺直了腰闆說,“先生,許多年前,我還是個年輕人,在與印第安人作戰中表現得很勇敢。

    ” 那瀑布早就消失了。

    沒有了瀑布,瀑布下的水潭也就幹枯了,過去水潭旁邊依靠濺起的水花而茂盛生長的樹蕨也都死去了。

    山上的溪谷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壕溝,填滿了工程垃圾和尾料。

    山上的溪流是被一道大壩給攔住了。

    把樹幹挖空了心,制成了水槽,用高架橋架起,把大壩蓄積起的水引向地勢較低的搗碎機——這是聖托梅礦最壯觀的景象。

    那瀑布很值得回憶,特别是瀑布附近生長的蕨類植物令人驚奇,因為看上去就好像峽谷的岩石上挂着一個花園,古爾德夫人根據自己的回憶畫出了那幅水粉畫;那天,她是在草叢裡匆忙畫出來的,當時帕皮先生指示人用三根粗糙的木棒為她蓋了一個稻草棚。

     古爾德夫人看到了礦山建設的全過程:從開拓蠻荒,到修築道路,再到新開辟一條通往聖托梅懸崖峭壁的小山徑。

    她和丈夫在工地現場一住,往往就是幾周的時間;那年,她在蘇拉科隻住了很少的時間,以至于當她的馬車出現在蘇拉科的林蔭大道上時,就能引發一次社會騷動。

    在林蔭道路上行駛的大型家庭四輪大馬車上,那些莊嚴的紳士和黑眼眶的女士都揮舞着白手套,熱情地向她問好。

    伊米莉亞夫人“下山了”。

     她待不長。

    僅一兩天後,她就又要“上山去”,給她拉四輪客車的那兩匹健壯的騾子又要有一段漫長且舒服的日子了。

    她親眼看到了在較低的平頂山上建起的第一座木屋,這座木屋不僅供辦公用,還是帕皮先生的住宅;當她聽到第一次礦山開始破碎時發生的轟鳴聲時,她感激得渾身震顫起來;當第一次搗碎機工作隻響了15聲時,她的整個身心都變得冰冷,但她極為安靜地站在丈夫身旁。

    在古爾德黑暗的礦區裡,當第一批布置在木棚中的蒸餾器在火焰下烘烤的時候,她守候在旁邊,一直等到第一塊柔軟銀塊變硬之後,她這才回到那間沒有完全建好的小木屋的地基上去休息;當第一塊銀錠從模子中拿出來的時候,那銀錠還是溫的,她伸出她的那雙不愛摸錢财的手去摸它,由于渴望,她的雙手戰栗起來;她發揮自己的想象力,賜予了這塊銀錠一種正義的力量,仿佛她看到的不是簡單的事件,而是某種意義深遠的玄妙,比如,像是真誠地表達一種感情,或像是找到了一個原則。

     帕皮先生也表現出極高的興趣,站在她的背後看着,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就像是一個做鬼臉的皮面具。

     “絕不能讓像赫爾南德斯那樣的年輕人拿到這些東西,上帝啊,這東西看上去很像錫塊?”他诙諧地說。

     赫爾南德斯是個盜賊。

    他從前在一個農場工作,從來不傷人。

    在一次内戰期間,他從家中被非常殘暴地掠走了,被迫當了軍人。

    在軍隊裡,他是個模範士兵。

    後來,他看準機會,殺死了上校,成功地逃跑了。

    他與一群逃兵混在一起,他們選他做了首領,他帶着他們逃到了荒蕪、幹旱的德托諾沙漠盆地。

    他向莊園主勒索牛和馬;傳說他有很高的武功,能以絕妙的方式逃脫追捕。

    他總是單槍匹馬地沖進大草原上的村莊或小鎮子,趕着一群騾子,腰間掖着兩把左輪槍,直接闖入商店或庫房,拿走他想要的,然後在無人阻攔的情況下騎馬離開,因為他的行為不僅恐怖,而且大膽。

    鄉下的窮人,他一般不碰;上層社會人士在路上遇見他要被搶;不走運的官員落入他手裡肯定要挨鞭打。

    軍官不喜歡聽到他的名字。

    他的追随者騎着偷來的馬匹,嘲笑那些派來追捕他們的軍隊騎兵,并非常科學地在自己的陣地附近打伏擊。

    政府派出了幾支遠征軍;還懸賞要他的頭顱;甚至與他展開過談判,當然談判結果總是被破壞,這些努力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職業發展。

    最後的結局很具有科斯塔瓦那的風格,托諾鎮的檢查官野心勃勃地想獲得除掉赫爾南德斯的榮耀。

    為了讓赫爾南德斯背叛他的團夥,這位檢查官承諾給他一筆錢,并安排他安全逃出國。

    但赫爾南德斯顯然與科斯塔瓦那的傑出政客和陰謀家不是一類人。

    這個比較聰明但習以為常的計謀沒有讓那個攔路強盜頭子上當(這個計謀多次用于鎮壓革命)。

    雖然開局對檢查官有利,但結局被檢察官派去包圍赫爾南德斯的馬隊給搞砸了。

    赫爾南德斯率領他的人馬去了他答應去的地方,并且很準時,但他們爬進叢林中,然後突然一陣亂槍猛射,讓許多馬鞍子上不見了人影。

    剩下的騎兵艱難地逃回了托諾鎮。

    傳說馬隊的指揮官(他的馬跑得比較快,比其他人先回來)看到國家軍隊受如此大辱,陷入絕望的瘋狂之中,用馬刀痛打了那個野心勃勃的檢察官,并且是當着檢察官的妻子和女兒的面打的。

    托諾鎮的鎮長這時暈倒了,駐守該鎮的軍官極其敏捷地猛踢了他,并用尖銳的馬刺踢他的脖子和臉。

    這些從大草原深處傳來的故事,不僅揭露了統治者壓迫人民的本性,還揭露了他們的低效、愚蠢、無信、野蠻,古爾德夫人對此有很好的了解。